我爱张居正 中衣已洗过多次, 旧衣裳反倒柔软贴身,顾未明这才长舒一口气,他平日的眼神总是迷离,此刻反倒明朗如日月光华,像是淬着火光:“何以解忧?唯有行散一事而已,我看两位心事重重的样子,真是心疼得很。”
看他又开始发呓语,言辞间多有暧昧之处,虞归尘只好向成去非建议:“要么留宿一晚,外头寒气重, 遣人去顾府送个话。”
成去非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曼声道:“不用, 让赵器送他回去, 顺便告诉阿灰看好他,国丧期间不许他出门乱来。”虞归尘明白这是怕落下把柄, 届时大将军发难, 少不得麻烦。
赵器刚应声, 要去扶他, 顾未明冷冷看赵器一眼, 继而对着两人阴阳怪气道:“大公子此刻不去陪长公主, 却和虞静斋大冷夜站外头, 我留宿一宿倒不能了!”说着笑得更甚, 目光直逼两人。
“你此刻倒清醒了, 赵器, 送他走。”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不想再理会。
虞归尘心里叹气,不和他计较,任由他胡言乱语几句,一同和赵器扶他出来。要上车时,他忽就靠入了虞归尘怀中,赵器看他那不宜的举动,心底满是反感。服散备受江左世家公子们推崇,一个个浪荡至极,自以为潇洒罢了,不务实事,却个个身居高位,倘是大公子为九五之尊,怎能容下……赵器忽然打住,暗骂自己怎么就想到了这上头。
最终车马平稳而去,虞归尘才步行往家走去。
屋内清净下来,成去非立在屋檐下仍在静静思虑着朝中诸事。新皇登基数月有余,大将军并无多大动静,他走一步,他们便要思量两步,如此这般日虑万机,阳寿真要少上些年头了。
“大公子,顾公子已送回去,您的话都说与顾家长公子听了。虞公子也已安然到家。”赵器何时回来的,他并未在意,只挥手示意他退下了。正要折身准备夜读,骤然想起顾子昭那前半句话来,便信步朝樵风园走去。
成府的几处园子是依四季命名的,春曰细柳,夏谓荷月,秋乃樵风,冬为听雪。长公主嫁过来住在樵风园,出了成去非的书房,往东过一道月门,就能看见一丛凤尾,遥对着正屋窗格,走廊底下是乌漆柱。下两层台阶,廊外有株古槐,夏日里会筛一地碎银片似的日光,映在一地的青砖面上,整个园子都十分阴凉。
一盏灯火如豆,窗子上映出斑驳人影。
外室寂寂,芳寒就着烛光手底飞针走线,案几前琬宁则在认真注释着《论语》,藏书楼的大火在她眼前就不曾熄灭过。往日在宫中,她不能贸然做这些,如今出了宫,躲在这宅院深深里,竟有这番好处。
她不知自己到底是如何熬过这些混沌艰难的一日日,只知既然住进了成府,便有机会找烟雨姐姐。她整个人自公主下嫁以来,倒觉得有了几分清醒,不似在宫中那般虚浮,孤魂野鬼似的茫然。
许是换了地方的缘故,那宫殿实在旷得让人难安,想到此,英王,不,该是今上了,琬宁心底辗转一番,说不清每回见到他,是怎么回事,此刻,竟仿佛是前世般遥远了。
成去非进来时,诧异这份静寂,看见她二人各自忙碌,便往琬宁身后站定了。
这下笔犹如雨润花开,家学应是极好的,早听闻公主的换了伴读,出身很不起眼。当日大婚不曾留意,此刻借着烛火打量,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
因在其身后,看不清模样,只见青丝半掩,耳畔处别了一朵小小的簪花。
不多时,成去非发现她竟是在注解《论语》,江左解经的皆是大族长者,只说《论语》一书,大儒阮正通早年便有过注解,静斋的父亲也曾有所著述。
她一个小姑娘,居然在这解经?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芳寒低首半天,脖颈有些酸楚,正想活动下身子,抬首看见成去非就立在琬宁身侧,惊得霍然起身,忙放下花绷,敛衽福身。
唯琬宁还不曾察觉,眉间微蹙,轻轻咬着唇似陷入沉思。芳寒不便提醒,看成去非打了个手势,便又坐下来,却无多少心思在活计上,只感念成去非竟有耐心,一直无声看着琬宁伏案书写。
直到琬宁暂停,发现该抻纸了,遂轻置笔墨,嘴里软软问道:“芳寒姐姐,你现在忙吗?”
言罢侧过身来,骤然看见一袭身影立在眼前,她忍不住低呼一声,慌乱中起身,纸张被蹭掉了一地。
芳寒见状,正要去捡,却见成去非已俯下身子,一张张错开,唯恐粘在一处弄坏了字。琬宁呆呆站着,看他这般小心翼翼,脸上早漫了层红雾。
之前成亲当日,她曾就近暗暗仔细打量过他,他整个人冷峻异常,不怒自威,和江左诸多风雅子弟多有不同,让人过目难忘。
“贺姑娘,你不要怕。”成去非替她整理好放于几案,语气虽淡,可这句话却莫名让人心安,琬宁无意迎上他投来的目光,只觉肺腑间一阵凉,那双眼睛犹如深不可测的潭水,仿佛一眼便能把人看透了。
她胸口直跳,脑中纷乱如麻,猜方才所写定被他看了去,真是让人难为情。
以往在阮府便听闻乌衣巷成家大公子通百家,能解五经,就是兄长们说起他,也多有溢美之词,虽然其中还夹杂着其他语焉不详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脑中只想象着个模糊的身影。
如今,他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她极不自然,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丢脸的事情一样。
她是真担心被他笑话。
“贺姑娘,”成去非见她眼帘低垂,方才小鹿般的眼神中尽是生怯警惕,便看着手底文字,算是安抚,“你经学底子很好,倘需要查阅书籍,尽可到我这里来借。”
成去非说话向来不带任何情绪,虽然这话听上去极有人情味儿,可经他口这么一说,再也寻不见半点温度。琬宁又是怕他,又是敬他,低低应了一声,也只有她自己听得到。
“殿下安置了?”成去非错开话,望向芳寒。
“公主还在礼佛。”芳寒含笑回话,心底却不免担忧,大公子虽也来走动,可公主却冷淡如常,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公主就是这般性子,先帝大行时,也不曾落泪,亏得当时情势紧张,无人留意,否则真是要徒留把柄。
成去非默然,不用进内室,他也能勾勒出殿下此时情状,便不发一言折身出来。芳寒忙拿了长灯,示意琬宁跟上,等下了台阶,方把长灯递过去:
“大公子,小心路。”
说罢两人行了礼,目送他远去,不等出了园子,只听前头一阵脚步声,似乎有人来寻成去非,看不清人影,只听有人道:“大公子,马厩忽然走了水!”听得出来人很焦急。
“人有没有事?”
“人都没事,就是您很钟爱的凌云受惊跑了,已经遣人寻马了!”
“我知道了。”他似乎很平静,人声渐远,琬宁全然听在心里,他不问马,先问的人,她抿唇反复回想他那句话,嘴角不觉绽出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浅笑。
一阵冷风忽来,琬宁身子一颤,这才堪堪回神,心底竟盼起春天来。有了哪怕这么一丝念头,琬宁也觉得自己好似有了些精神气。
想到这,他叹息着摇了摇头,目光如秋林夕照,含着一股苍老的意味。很快,后头有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是史青来了。
“你来啦?”皇甫谧被日头晒久了,眼睛有些花,打量片刻才看出是史青。史青手里还端着药,是方才进府时特地从下人手里接过的活计。
“老师,该用药了。”史青小心翼翼伺候着,见皇甫谧一口气喝完那碗浓汁,随即起身替老师轻轻拭了拭嘴角药渍,才安心撩衣坐到了一侧。
“你手头的《农政全书》定好框架了没?”皇甫谧十分挂心此事,脑中虽昏昏然,可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此。
史青略略一见礼才恭敬回话:“弟子打算分上、中、下三卷来写,上卷以水稻栽培为中心,中卷则以养牛为主,下卷考虑阐述栽桑养蚕等事宜,不知老师有何高见?弟子也好查缺补漏。”
“经世大务,总不出外、教两端,而养先于教,尤以农桑为首务,你这样便好。”皇甫谧长吁一口气,嗓子眼不觉有些发痒,遂轻咳一阵,史青正欲起身,被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慌张。
正是这一阵,皇甫谧脑中思绪纷涌不止,竟无端忆起了旧事。许是老了的缘故?人一老,记忆里的人事就越发葱茏。又或许是病的缘故?乌衣巷成若敖此刻不也正在病中么?
一些他认为早该缥缈不明去无踪迹的人和事,全部一清二楚地藏在心底。
熟悉的音韵在唇齿间接连滑过,仿佛要将他带回从前盘根错节的岁月里。但他发不出声。名字被强行吞咽回去,火辣辣的,又呛又酸,像变质的酒穿肠入腹,偏偏还余留着几许香醇滋味,令人苦痛却又不舍。
嘉平年间,他们都还年轻得很,大将军广交天下名士,坐而论道,高谈义理,一时风云际会于此,妙言口耳相诵,知交携手同游,纵论文章千古事,快意平生,欢乐今朝。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最初的风雅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对时局的忧愁。而最初那批名士,在其后不久的一次瘟疫中渐次死掉,突如其来的大规模死亡,让人触目惊心,直到最后,再传来死人的消息,大家都不复一早的慌张,反倒更坦然了。
而他们,则躲过了这次天灾,也是自那重疫之后,大将军性情突变,仿佛先前澎湃激荡的图像顷刻即在眼前枯寂了,就像那一代才华天纵的人短短数年便零落殆尽一样。
累累白骨至今仍静卧建康的衰草残阳中,大将军于碑前悲恸大哭的场景,也仿佛就在昨日。
可细细算来,二十载倏忽而过。
如今,当初的天灾早逝于记忆深处,那么,往后的人祸呢?
谈话骤然断掉,老师似乎沉浸在一种难以言传的情绪中,史青不便打扰,本打算问的话,此刻也迟疑了。
“阿青,你有话想说?但说无妨,自家墙垣之内,不需要避讳什么。”皇甫谧何时回的神,史青竟未曾发觉,便微微沉吟了片刻,在思考恰当的措辞。
“老师病了这几日,大将军可曾遣人来看老师?”
“嗯。”皇甫谧早料到他要问时局,简单应了一声。
“弟子有些事想不明白,希望老师解惑。”史青的声音忽像绷紧了的弦,目光驻留在皇甫谧身上。
皇甫谧则慢慢阖上双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听闻大将军的九锡之礼已定,老师为何不去道喜?大将军府邸这几日,门庭若市……”史青目中渐渐露出一丝隐忧,老师这么些年一直和大将军交好,自有“智囊”美誉,可自从举荐王宁一事,似乎就和大将军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龃龉,好在并州大捷,宽慰人心。但接踵而来的便是九锡朝议,老师竟缺席了当日早朝,这不免加剧他的担忧……
更何况,长史已成大将军眼前第一红人。
“我问你,大将军加九锡是为了什么?”皇甫谧沉沉开口问,不等史青回答,继续道:“九锡之礼还未加,底下人又迫不及待上了折子,恳请今上给大将军幼子封侯,阿青,你也是读过几日书的人,不会不知道这其中意图。”
无大功而封侯,更何况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娃娃!史青眉头紧锁,想要开口,又有几分犹豫,最终还是沉默了。
“大将军加了九锡,再封侯位,下一步就该立庙了,你说,谁受益最大?到时,即便他不想,也由不得他了!”皇甫谧忽长长叹了口气,史青闻言,抬首看了看他,可老师面上平静,此刻望过去,也不过是寻常老翁模样。
这话听起来,仍是在替大将军辩解,是故交情谊?还是老师自欺欺人的麻痹?加九锡的事,老师不会看不出苗头,史青忽然想起王宁一事,这时方品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意味。
王宁是不是那块料,大将军岂会不清楚?可凤凰元年春,便硬是把王宁推向了大西北。老师竟也没有多加阻拦,那么其他人更不会说什么。至于再到后来的力荐樊聪,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强压了邓杨一头,还得成若敖担份人情,都督中外军权的是大将军,头功自然也只能是大将军的……
一环扣一环,倒也精妙。
那么有了赫赫军功,加九锡,似乎也勉强能圆得了场。是啊!老师说的又有何错?也许,有些事,除了自己那点心思外,亦含几分不由己?
空气中满是苍寂的味道,史青低低道:“老师,那您是准备蛰居不出了么?”
他本不想问的这么直白,话到嘴边,就这么出来了,史青心底矛盾至极,他的老师,是真盼着大将军做周公,然而,世道无常,人心易变,只怕最初的勠力一心不知何时便化作本同末殊……
“我人就在建康,何来的蛰居不出?”皇甫谧慢慢睁开眼,乌金的阳光正映入眼中,而头顶辽阔,天真高远啊!他不禁喟叹一声……
一阵冷风忽来,再好的日头也萧索起来,四处木叶凋零枯寂,两人皆沉默不语。直到小厮匆匆而来,打破这过分的静寂。
“大将军遣人来送了份果盒。另捎了话,请大人好好调养,眼下正是打猎的好时节,大将军还等着同大司农一起去打狍子。”
小厮一五一十学完话,把果盒轻轻搁置便退了。
皇甫谧抬眼轻瞥一下,心底算了算时日,太傅那边似乎也病一些日子了?据太医说,是偏枯之症,乍闻之际,到底有些唏嘘,那样一个人,实在难以想象也会有缠绵病榻,言语不清,头脑不明的难堪情形……
只是,谁知道真假呢?又或者太傅如同自己,便是真病了,旁人也断不肯相信?
这样的晴日再好,进了腊月,便少不了天寒地冻。
刚进腊月,太傅成若敖便彻底称病不朝了。
照旧例,腊月里乌衣巷要比建康其他人家早几日点灯。丑时一到,四姓各家小厮们都起了床,寅时,便开始一家接着一家点灯,这中间不能断,要续接及时。一盏盏长灯次第亮了起来,一路延伸,犹如银河自天而降,乌衣巷便漂浮在这红黑相间的天地混沌中。
府上虽布置一新,张灯结彩一片,却无多少喜庆的气氛。
腊八还没过,忽又有人递了折子弹劾征西将军成去远,定的是失职之罪。成去远便只得主动请辞,快马加鞭回了建康。
太傅称病不朝,外人皆以为自己揣度得清楚,不过是装一装避风头。既然病着,也不好多有叨扰,成府日渐门庭冷落,经久不散的汤药味充斥着整座府邸。
一路赶得急,腊八当日,跑死了几匹马,成去远终是到了建康。
先行入宫觐见圣上,不过是例行惯事,君臣不咸不淡一番对话后,成去远便叩礼而出,待走下东堂,才发现竟飘了雪。
府上挂着朱红的灯笼,石阶上立着赵器,成去远终于再一次看到自己熟悉的一切,心中辗转而过一阵温暖,而赵器已大步下来行礼。
“父亲的病,”成去远俊朗上的面容上已染上边塞的风霜,眉目更显粗粝。他虽早接到消息,却亦难辨真伪,迫不及待低声问了半句,转念一想,遂作罢。
满目交相辉映着落雪和灯火,透过黑暗中浮漾的光亮,成去远看见井口边有女孩子身影在汲水洗砚。深翠的竹子在她身后簌簌摇曳着叶子,成去远边往前走边暗自打量,很快,那人起身,成去远这才瞧清楚,便折了步子上前去。
“近日见你有些清瘦,今上饮食上要注意,”太后顿了顿,正色看了看英奴,“有些事,哀家不好干预,听说皇上最近很宠那两个司帐?”
英奴正喝着百合粥,拿眼角瞥了一眼黄裳,太后又说:“你不要看他,哀家看你眼窝发青,脚步虚浮,也知道是何缘由。”
“母后教训得是,儿臣记得了。”英奴话说间,念及那两具白皙滑腻的身子,腹底又煎熬起来。太后忽幽幽叹气,听得他不觉有些烦闷,而又得死死压着,太极殿上他分明就是看客,有他无他,众人皆早早定下了主意……他抬眼看了看母后,一如往昔庄重慈爱。
这些日子,他确实荒唐。夜阑人静时,辗转中望见一地的月光,隔着名贵的纱,影影绰绰透进来,喘息声不止,他身子忽然就那么一僵,隐隐忆起最初的那一缕心动,竟不由溢出一滴清泪来,全然为了自己的不能。而那女孩的模样,竟不觉变得模糊了已经。
太后见他出神,眉眼间满是郁郁之色,正想宽慰几句。外头有人隔着帘子道:“大将军有折子要呈给今上。”
这不是刚下朝没多久么?在大殿上不递折子,此刻又来叨扰,太后眉头浮上不悦,丢了个眼色给黄裳,黄裳会意,掀了帘子吩咐:
“太后同今上正在用膳,折子留下就行,请大将军先回。”说着接过了折子。
英奴却丝毫不意外,打开折子的刹那,反倒有股莫名的兴奋,一扫方才的阴霾,是啊,先皇都可以忍,一忍便是这么多年,他有什么不可以的?再说,他的皇叔这下一步如何跟乌衣巷斗,好戏才上演不是么?
这些年,大将军四处打击政敌,最大的动静也就是阮氏一案了,却也收到奇效,先帝就此病倒薨逝。算算这些年战果,可以当成热身,他真正的对手在后头等着,双方心知肚明,只差时日。
乌衣巷四姓可不是阮氏,一个修书谋逆的罪名就呼啦啦撂倒一个世家。
彼时拿下阮氏,英奴一直觉得这一案实在太顺,阮正通连辩解都不曾有过,端的是从容赴死之势。先皇悲恸入骨显然不是装出来的,却对此案也没什么救助的举动,纵有大将军厉威震慑,可帝师被诛,满朝上下皆袖手旁观,也足够让人心寒。
一壁想着,一壁看着手底折子,英奴不禁无声冷笑。
他的皇叔,果真要一点点暴露吃相了。
方才殿上发难,并未占据明显上风,可最后商议赋税一事大家竟也能其乐融融。这转眼间就递了折子,也是雷霆万钧,一点都不耽搁。
目光停在最后一行字上,英奴心口忽一阵翻腾,脑中划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许是阮氏亦有迎合大将军之意?这么一想,连带着多年前宫闱里那点隐秘的传闻,一并涌上了心头。
宗皇帝大行时,跟前只有阮正通一人,等其他几位托孤朝臣赶到时,宗皇帝已驾崩,遗诏是在阮正通手里。一如当日自己继承大统般让人惊诧,当年宗皇帝最为倚重的皇子正是建康王,时人尊称“大亲王”,可最后却是先皇即位,一时间也是朝野哗然。
不过这终归是一则传闻,很快便被压了下去。当晚时间紧迫,阮正通一来无篡改遗诏的空档,二来托孤大臣不止他一人,纵然他愿意,其他人也不见得愿意。朝臣们只能把此归于帝心难测,毕竟宗皇帝成府极深,行事常常让人捉摸不定,有此一举似乎也能说得通。
但后来的事情却证明,大将军是怀恨在心的,否则不会在之后十余年间,最初的几位托孤重臣皆不得善终,表面上看和大将军并无多少关系,可那些不明不白死掉的人,谁也说不清真相是什么。
英奴悠悠把折子合上,似乎突然间就想通了一件事:不管阮正通当初是否篡改遗诏,大将军都不会放过阮家,而阮正通自己也清楚,能真正和大将军抗衡的唯有乌衣巷,阮家在,大将军就永远和乌衣巷斗不起来……
这么看,倒还真有魄力,英奴抬首迎上太后询征的眼神,无谓笑道:“朕当是什么要紧事,大将军自荐其文学王宁出任并州刺史。”
太后心底一凉,大将军真真按捺不住,这么快就插手西北。先前西北兵败一事,谁人都疑心是他暗地捣鬼,如今直接放台面来了。并州刺史林敏,那是成若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这般明显,还真是让人侧目。
“那今上打算怎么办?”太后问,英奴面上越发放松:“母后可知大将军还说了什么?林敏这几年痔病频犯,大将军提议换个环境兴许就好了,说南方气候湿润,要让林敏转任广州刺史。”
这话一出,太后才倒吸一口冷气,好毒的手段!
广州乃蛮荒之地,瘴气丛生,蛇虫遍地,林敏这几年在边境之地确实坏了身子,大将军却正好借此大做文章……
“朕会如他所愿。”英奴把折子往几案上一扔,心里头忽然满了兴致:他要看看下一步乌衣巷是迎面而上呢?还是避其锋芒?
他是像个困兽,手里头没实权,可这斗争的双方却旗鼓相当,他不如铁了心当定这个看客……
想到这,遂又拿起了折子掂在手里,心底冷笑,他的皇叔还等着他表态呢!
春日渐远,大将军府邸依旧繁花簇簇,宾客如云。
诛阮氏,先帝薨,迎新皇,人事变,一一铺排而至,如行云流水,竟有一气呵成之感,大将军亦不免嗟叹光阴之快,眼底却藏着蓬蓬的笑意。
“乐师新谱佳曲《祭河山》,请诸君赏之!”大将军手持酒盏,宽袖一挥,便有伶人依次上台,一曲既起,果真苍冷豪迈。
“此曲格局之大,唯大将军方可匹配之!”底下人遥遥祝酒,大将军睥睨眼底众人,纵声笑起来:“来,良宴可贵,诸君共饮!”
杯盏交错声不绝于耳,这般欢愉场景,大将军醉眼微醺瞧着,斜倚榻上像是喃喃:“如此,才不负良辰。”说罢指尖落在膝头轻轻打起了拍子,坐间忽有人摇晃起身,略显醉态:
“往者不可谏,来者不可追,臣以为,大将军当快马加鞭,再立不世之功!”一番陈辞慷慨激昂,借着酒意,听得人振奋,纷纷跟上附和不已。
大将军哼吟一声,眯起眼睛看着底下人:“兰卿就说说,我该立何功业?”
“大将军应剑指西北!”
坐间忽然寂静,众人听得心头一跳,一时不能回神。西北是乌衣巷成家固有势力范围,经营数十年,成家人功业正立于此地。大将军倘有遗憾,那定是未曾驰骋沙场。亲自趟一趟死人堆,又岂是身处江左庙堂能想象的呢?
短短一句,耳畔便是边声角冷,眼前雁字荒城,大将军嘴角终于绽开一缕笑,借着几分酒力,整个人如同醉玉倾山,大司农皇甫谧凝眸看了看他,并未像他人般跟着高谈,复又置酒,垂下眼帘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满室高谈阔论,指点江山,好不痛快。
直至夜深,留一室残山剩水,宾客尽散,大将军醉态分明,兴致仍在,朝迟迟不起身的皇甫谧瞥了一眼,笑道:“主客尽欢,子静兄为何无动于衷?”
方才喧哗扰嚷的声音消散殆尽,四下里寂寂,皇甫谧听他换了称呼,知道并不是真醉,沉声说了句:“不可,唯西北不可。”
烛光炽烈,大将军听得真切,就势仍倚在榻边,迷蒙之间只看到烛花摇曳,满眼醉红,少年时便熟稔于心的歌谣忽就漫上来,不由脱口而出:
“金戈铁马引箭惊鸿,塞外雪冷关山万重,封侯觅尽谁人入梦,”调子依然清楚,只是末了这一句亘在喉间,自带不祥,而他,本不信这些的。
竟也迟疑了。
皇甫谧比他年长,这歌谣自然更加熟悉。昔年祖皇帝出征边关,营火之间将士们借着烈酒起舞,主簿曾琪就此谱了新曲,正是这首《关山冷》。那末了一句,他自然是知道的。
“大将军好兴致……”皇甫谧捕捉到他眉宇间的一抹神往,心底唏嘘,轻叹一声:“来日方长,大将军不可操之过急。”
“子静兄!”大将军骤然高声打断,“我已四十不惑,子静兄也将知天命,人生苦短,不知我还有多少日月可待?”
他眸中突迸一丝光芒,却又陡然黯淡下去。皇甫谧知他心结,好言继续相劝:“大将军雄心壮志,日月可鉴,只是西北棘手,大将军若是想夺西北军权大可不必急于一时,若是想驱逐异族,开疆拓土,那更要从长计议。”
“西北边关,纷扰不断,成氏毕竟能守得住国门,大将军贸然插手,易陷囹圄,不如先握稳京畿大权,再作图谋。”
肺腑之言,鞭辟入里,他岂能不懂?眼中却有恨恨色,假若不是他那庸碌皇兄无所建树几十年……念及此,手底力道不觉重了许多,却是空无一物,只化作紧握的拳。
皇甫谧知道他已上了折子,可王宁远不是能镇守一方的人才,更何况并州之地,胡汉杂居,又岂是他们这些长居富贵乡的公子才士所能驾驭的?
只是大将军一意孤行,他也没过分规劝。其实他不是不能理解大将军的心情,毕竟西北是他这一生心结所在,即便这次布局有些急进了,也当是多年的一个宣泄吧,而眼下,众人以为看出大将军意图,撺掇着就此插足西北诸事,他却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大将军眸中扑闪着精光,半日都没再说话。
“禁卫军之权最为要紧,大将军可上表奏请领军将军温济之为太尉,再荐您妻弟接任此职。温济之素与四姓亲善,架空他,等于先砍了乌衣巷一条臂膀。禁卫军大权在手,西北我们自可慢慢图谋。”
听了皇甫谧这番话,大将军身子才渐渐松弛下来,默默颔首。
皇甫思虑半晌,又道:“长公子今年虚龄十六,当日成去非入朝辅政也不过这个岁数,吾等将力荐长公子出任黄门侍郎。”
说到子嗣,大将军不由一阵心冷,长子凤宇资质平平,幼子则更叫人伤怀,竟是个痴傻东西,连话也不能言语,人丁零落,不能不叫人痛心,想到这,眉眼处难免有些落寞,皇甫谧只好再度婉言相劝:
“听闻石俊常送美人与海狗肾,身子不可不补,但凡事,总不宜过重过急……”说到这,皇甫谧颇为尴尬,终究是私事,他不好过问,便不再多言。
大将军若有所思,陷入沉默,连皇甫谧也不知他此刻所想了。
成若敖默许,顾曙在度支方面天分颇高,年轻一代子弟中,确为出类拔萃者,值得信赖,他的族兄顾玄与之相差甚远,正考虑度支尚书一位要不要易人,忽想起前一阵的传闻,问道:
“上回从方山津运往浙西的一批货物,听闻多亏有人及时查出船有问题,才避了一场祸端,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