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之中,长留王百里聂拿出了这枚紫荆花白玉令牌,深深凝望,眼底流转了变幻莫测的光彩,竟似瞧不出他心中所想!
他慢慢的合上了眼睛,轻轻的闭上了眼,恍惚间,却也好似回到了若干年前。
那一年,长留王百里聂才十五岁,却已然是京城最耀眼的明珠,最受宠的孩子。
“阿聂,你计划虽然大胆,虽好似异想天开,可未必不会成功。不过倘若要此事成功,其中必定需要一个胆大妄为,又狡诈狠辣,惯于作伪的人选,来实行你的计划。而这个人,却颇为难得。”
那与自己商议的,是少年时候的豫王百里炎。
这个冷宫里面出身,并且善于隐忍,又凶狠果决的皇子。在他们这对兄弟相遇之后,出于对彼此的欣赏,很快就成为了最为牢固的盟友。
百里炎的话,得到了百里聂的赞同,让百里聂轻轻的点头。
“不错,这个实行计划的人选,并不是那般好挑,我心里面也有几个人选,不过最合适的无疑是北静侯府萧英。这几年由着章淳太子提拔,萧英如今已经是五品的武将。九岁时候,我在太子府见到他与猛兽搏斗,用来取悦章淳太子。那时候,我已然是对他加以留意。这些年来,我命人对萧英颇多关注,他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这个打入东海内部的奸细,要有着容易让人相信的外在,与此同时,内心又拥有常人难及的狡诈和狠辣。这样子的人,本就难觅。萧英正是这等同时拥有忠厚外表与豺狼心计的人!他性子沉稳,又是个天生善于作伪,让人相信他是个极忠心温厚的人。他汲汲于名利,为了获取权力,更不吝冒险。更重要则是,萧英秉性凉薄无情,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都可以牺牲。”
百里聂缓缓言语,他无疑观察萧英许久了,当年萧英谄媚章淳太子,与野兽搏斗,弄得浑身鲜血淋淋的场景,显然也是让百里聂印象深刻。
十五的百里聂,已然用整整六年时间观察萧英,认定他是最适合的人选。
然而言谈之间,百里聂却也是禁不住难掩内心疑虑。
“只是,此人本性太过于凉薄凶狠——”
他始终难掩迟疑。
百里炎反而吃惊不已:“你竟在意此事?”
他与百里聂均非忠直端方之人,若是温雅君子,只怕是对萧英这等恶毒煞星敬而远之,甚至废黜不用。可真正的政客,却是懂得好似萧英这样子的饿狼,才能替主子撕咬猎物,而且比一般的走狗更有用。
“他无情无义,秉性凉薄,岂不是正好?听说东海睿王爷一代枭雄,是极富有魅力的一个男人。若睿王爷欣赏于谁,自然是会掏心掏肺,费尽心思笼络。要是那等重情重义的人,放在睿王爷跟前,说不准就会内心动摇,情意两难全。既然这萧英贪图名利,只要让他相信,朝廷会给他丰厚回报,自然无需担心他对睿王爷心生不忍。东海一隅,所得东西,又岂能跟整个龙胤皇朝相比。”
说到了这儿,百里炎深深看了百里聂一眼:“这六年时光,阿聂处心积虑,诸般布置。可显然没有一个人选,比萧英更为合适。你既是善于精妙之极的布局,岂不知一件极优秀的作品,需要完美的人选,才能让你心血最美妙呈现。阿聂什么都好,就是,打小受宠,心肠不够硬。”
百里炎斩钉截铁的说道:“就是萧英了,他暴虐残忍,能杀几个人?一旦东海起兵,死了的人不知晓多少。以后便是他行事凶狠,伤及人命,就当是给龙胤做祭,那样子牺牲,也是值得的。上位者,原本就该不拘小节,杀伐果决。”
这样子说着,百里炎一箭射穿了红心。
记忆之中的片段,涌上了百里聂的脑海。
他蓦然伸出手,掩住了自己的面孔,吃吃的低笑了两声。
是呀,给予萧英机会,让萧英杀了人,成就了他的名声和事业。
比起当时东海睿王已然动意的谋反,比起那时候一触即发的战争,以及肉眼可见的森森血肉白骨。萧英虐杀几个京城贵女,简直是,不值一提。而就算预知未来,知道萧英会欺辱贞敏公主,只恐怕百里炎仍然会眼睛都不眨一下,毫不迟疑。而自己呢,也未必不会不同意!
只因为那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是疯子。
他淡漠的想,敏儿,这恶魔虽然是我一手造就,可是却是你自己选的呀。
他心肠很硬?也许吧,毕竟经历太多的人,是很少有什么柔软心肠,温柔心意。在一次次的铁血杀伐,腥风血雨之中,早磨去了内心的几许柔软。
甚至在百里聂八岁时候,在他被章淳太子恶意捉去,故意吓唬,让他看着那场人猎游戏,见识被野兽撕咬得血淋淋的萧英。那样子的岁数,百里聂还是个小孩子,原本应该被吓得大声哭闹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了,百里聂看着这样子血淋淋的场景,内心之中却也是没有任何的感觉。
然而纵然是百里炎那么说了,当时百里聂内心,却仍然是有一缕迟疑难解的。
其实那时候,他仍是想要选择的。
也未必便已然下定决心。
十五岁的少年郎,就算聪慧得宛如妖物,毕竟还难以磨去人性不是?
十五岁的少年郎,更忍不住渴望有一个朋友。
百里炎是他的兄长、盟友、同伴,却不是少年郎所渴盼的意气兄弟,交心知己。
而这样子的好朋友,以百里聂的手腕还当真找到了一个。
那就是如今的宣平侯周世澜,周世澜善良、天真、多情,少年时候又真心又有趣。而且,还极容易被百里聂哄得团团转,掏心掏肺。
这也是让百里聂误以为,当真滋生了一段真挚的友情。
周世澜并不避忌,告知了一些宣平侯府的隐秘家事,比如他父亲的死。
而百里聂呢,也很想为这个好朋友做一些事情。
要查出当年那桩奸情,那桩血案,对于百里聂而言,并不还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然而结果却不免令人沮丧,萧英既然与周世澜有杀父之仇,既是如此,自己可还要造就萧英?
既然是如此,此事不如让天意决断。
他将当年宣平侯老奴的供词藏于一封书信之中,送到了周世澜跟前。
倘若周世澜执意要报杀父之仇,那么自己就帮周世澜杀了萧英。
不是他不挑萧英,是萧英自己染上杀孽,自然是要遭受报应。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自己区区凡人,也不能违背上苍加诸于恶人身上的报应不是?
一切原有因果定数,不然为什么自己会跟周世澜做朋友,而萧英却偏生杀了周世澜的亲爹呢?这是老天爷的一番安排,提点自己萧英这般恶魔,不可给予他任何的机会。
恶魔有毒,一旦放任,终将不可收拾。
所以那一天,他约见了周世澜时候,也是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只因为他内心之中,已然是下了决断。就算是有些不甘愿,毕竟自己也是没有法子不是。萧英暴虐,而且还是他好朋友的仇人,不堪重用。而分化东海的计划,也许可以安排别的人,虽然别的狗没萧英这样子好使唤。
百里聂瞧着周世澜,欢喜的笑了笑,笑得十分好看,却轻轻的将那封书信送上去。
“阿澜若想要知晓,当初与你父亲私通妇人是谁,你父亲又为什么而死的,打开这封书信,便什么都知晓了。”
周世澜那时候怔怔的看着自己,大约也是未曾想到,自己居然当真去查了这件事情。
百里聂漫不经心的想,接下来,自己便该安慰周世澜几句,再想个法子,弄死萧英好了。
可周世澜沉默了好久,面上流转了纠结之色,方才艰涩说道:“殿下,这件事儿,也许,也许我不知道还好些。我以为自己很想知道,可是父亲临死之前,其实也是说不出的羞愧自惭,他淫辱人妻,也许罪不该死,可终究是做错了。他,他不想让我知晓,也不想我去报仇。”
最后他已然决意放下仇恨,原谅那个仇人,将过去一切尽数埋葬。
若为报仇,再增添新的仇恨,乃至于毁去周昭鸿的名声,这些也并非周世澜想要看到的。
父亲已经死了,又何苦再毁了他的名声,更何况,周昭鸿临死之前,也不欲周家之人再纠缠这桩仇恨。
风流多情的宣平侯,终究是个内心善良的人。
既然是如此,既然他已经决意原谅萧英,那么凶手是谁,又何必知道呢,知道了徒添烦恼,平增恼恨。
百里聂听得一阵子发呆,鬼使神差,忽而轻轻的说道:“你既不想知晓,就将这封信用火化去,那就一生一世都不必知道了。”
倘若这是天意,那么是否说明,老天爷根本不在乎萧英双手所染的鲜血,只因为老天爷本是无情的。什么天道循环,报应不爽,这根本不过是世人欺骗自己的鬼话。
周世澜思虑再三,仍然用火化去了那封书信,并没有拆开书信,窥测里面的秘密。
百里聂瞧着他寻来的火盆,火焰轻轻的舔过了这封信。
他听着周世澜的哀求:“殿下,还请殿下不要将这件事情说出去。”
那时候火舔过了信封,映得百里聂那俊美的脸颊也是红扑扑的。
百里聂笑了笑,却也轻轻的点点头,言之凿凿:“阿澜放心,我自然信守承诺,绝不会说。”
他当然不会去说,周世澜已经宽容大度的饶恕了杀父仇人,那么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弄死那头北静侯府的饿狼呢?
这一切之中,自然是冥冥自有注定,随即便依着早就安排好的计划一番行事。
那一天,他化名天雪先生,见到了送上门来的萧英。
萧英并不知晓那轻纱之后的谋士是谁,然而那张面孔却不觉焕发了野兽的光芒,脸上写满了浓浓的欲望。这个饿狼一般的武将,几乎没有一点儿犹豫,便是接受了所有的计划。
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绝对没有比萧英更适合的。
百里聂瞧着自己挑好的棋子,仿佛已然是瞧见了未来。
只用了两年光阴,萧英就完成了所有的计划,利用龙轻梅获取了信任,挑动李玄真背叛了睿王府投靠朝廷。睿王偏安一隅,无力对朝廷用兵。萧英顺利承了爵,并且成为了宣德帝最信任的心腹,成为宣德帝肱股之臣,军中依仗。
无可否认,那一刻百里聂确实心中涌起了一股子极奇妙极愉悦的感觉,仿若,自己好似成为了神明,当真能操纵一切一般。他只觉得说不尽的得意,说不尽的自负。
那种飘飘然的感觉,让百里聂感觉自己如到云端。
甚至最初对用萧英一缕忐忑、迟疑之意,早就烟消云散了,不知道抛去到了哪里。
而这一年,他才十七岁。
他甚至有些分不清楚,自己的这种得意欢喜,究竟是为了所谓的天下苍生呢,还是骨子里的少年轻狂。
每个人少年人年轻时候,都是会做梦的,总是会高看自己,以为无所不能。
然而长留王殿下,却在有着少年人的自大自负同时,还有几分智慧,几分运气,让他一切如愿以偿。
成就了一个年少俊美,目空一切,自负无比,又极之聪慧的自大狂徒。
少年时候的回忆,如烟云水汽一般轻盈的消散。
如今马车之中的百里聂,却禁不住冷眼盯住了手中的白玉令牌,盯着那上头的紫荆花纹路。
东海事了之后,天雪先生就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这枚与萧英联络的令牌,却也让百里聂随手一扔,落在了某个角落,染上了一层灰尘尘埃。
如今这枚旮旯里面寻出来的物件儿,拂去了灰尘,又让百里聂这样子的捏在手中了。
他手掌慢慢一用力,咔擦一声,这枚令牌就被捏得四分五裂,碎成了几片了。
萧英在他眼中,从来就不是一个人,不过是一头野兽,一条狗,而这条狗应该便该死掉了。谁让他居然是这样子的不听话。
百里聂手掌轻轻一抖,那些个碎掉的玉块儿,顿时叮叮咚咚的撒在马车车厢之中。
不过倒有一件事情,是有些出乎百里聂的意料之外的。
那个南府郡来的元二小姐,那个野丫头,也似要对付萧英,并且还这样子的不依不饶。
她是属于百里聂计划之外的东西,却可以改变百里聂的计划。甚至让百里聂,也是不自禁的多留意她几分。
那个野丫头,那样子的眼神,可是当真锋锐,好似星星一样明润,又好似烈火一般炽热。
其实,她是什么样子的人,百里聂早就知晓了。
海陵郡余孽,难怪对百里冽诸多宽容。
而自己,其实是很嫉妒她的,甚至在初见元月砂时候,忍不住在想,倘若她死了,那就好了。
若是十年前,也许他真会按捺不住心里面的嫉,早想个法子,弄死这个丫头,而不是只戏弄她一二,让她生生气,恼恨一下子。
也许当真年纪大了,心肠就会软了许多。
阿陵这个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都不懂的。
饶是如此,这个海陵余孽的到来,却不由得让他想起了许多以前的回忆,那些回忆让他好好的藏在心口。他生怕一想起来,就会胸口泛起了难以言喻的绝望。
那一年,他十七岁,十分得意,十分轻狂,眼角眉梢,都是蕴含了浓烈的自信。
十七岁,他已经做了许多大事,不介意再多做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