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倭兵伤兵营里那些死去的残肢断腿的人,基本都见识过了叶芷青的凶残粗暴。大魏水军营里的伤兵们见到叶芷青娇弱纤瘦一脸病容的模样,尤其听说她还是周鸿从张九山手里救回来的,心里多多少
少都对她有些轻视。
流言的速度传的飞快,有些人从梁进嘴里诈出来一些细枝末节,自己再用想象力拼凑一番,叶芷青跟着连晖一趟伤兵营没巡查完,谣言已经长着翅膀到处流传,且每个营的版本都有不同。
叶芷青对此并不清楚,跟着连晖在伤兵营巡查完了,就自己所见提出可行性治疗方案。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有不少重伤兵被放在一个院子里,算是被军医放弃救治,属于就算是救也白费力气的类型。
叶芷青跟着连晖过去之后,看了好几例需要立即手术截肢的,还有肚肠外露需要处理缝合的,虽然不能保证救治回来,可是看着那些伤兵毫无希望的躺在一起,只觉得辛酸。
“连军医,能让我试一试吗?”连晖原本就存了想要考校她的想法,推崇了那么久的“叶先生”摇身一变成了个小姑娘,实在让他难以接受。他还忍不住想,说不定叶芷青只是“叶先生”的女儿,可是听说她父母双亡,且周鸿为了她异常着
紧的样子,也只能接受眼前的事实。
“既然你想试试,就试试吧。”他站在重伤病人休息的院门口,对这些伤兵也很是痛惜,但是却只能听天由命。即若叶芷青想试试,那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叶芷青得他允准,又请他派两名军医做助手,不料连晖身边那些军医们最年轻的也三十出头,年纪大了她一倍多,大家都不愿意被派去做个小姑娘的助手。倒是连晖帐下有个瘦小的药僮,年约十七八岁,
跟卫央一样的身世,皆是无家可归的渔家少年,从十二岁上就入军营在连晖帐下跑腿打杂,自告奋勇愿意来帮她。
这少年名唤苏铭,黑黑瘦瘦猴儿一般,个头跟叶芷青不相上下,站在她面前还有几分不好意思。
“叶姑娘,军中那些大人们……都还有别的事情可忙,小的愿意给姑娘搭把手。”
他也知道自己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说,但是连晖把所有军医召过来问大家的意思,实在没人愿意来给叶芷青做助手,有人还嘀咕:“重伤员本来就没救了,有那功夫还不如把别的伤员早早救治了。”
这些人在军中做军医久了,见惯了生离死别,时间久了都习惯把伤兵划分这可救治与不可救治的,悲天悯人的心肠都淡了几分。
每逢大战,重伤不治或者当场死亡的军士不知凡几,这些年忙下来都快麻木了。
苏铭既然愿意站出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还有人拍拍他的脑袋:“小子,既然你愿意跑这趟,回头等忙完了哥哥请你喝酒!”
连晖对帐下的药僮都很严格,尤其如苏铭等年纪小的都禁止喝酒。
苏铭在连晖帐下几年,倒是一心向学,可惜连晖手底下带出来的徒弟不少,这些人身上都有军职,他打杂几年,仍旧拿他当毛孩子看。
叶芷青想想就明白了,连晖说的好听,让她试试,但恐怕不但连晖本人,恐怕连同他帐下所有军医都持怀疑态度。她从来都是越挫越勇的性子,只有苏铭一个也不嫌弃,只是人手实在不够,便柔声问他:“我在军中不熟,又不想去麻烦少将军,阿铭能不能再找个人过来帮我?实在是有些重伤患者治起来需要个力气大的
按着。”
苏铭眼睛顿时亮了,期期艾艾:“姑娘,不懂医药,没在医帐里打过杂也没关系吗?真的只要力气大的吗?”
“你有认识的人?”都这时候了,叶芷青哪还有挑三拣四的权利:“不拘什么人,只要老实肯干的就行。”
苏铭脸上绽出一抹笑意:“我有个小伙伴,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不是很机灵。不过他力气很大,就是人有些老实,一直在伙夫营里帮厨,能不能让他过来?”
叶芷青催他快去叫人,这头自己挨个更仔细的检查病人。她过来这时,哑婢也跟了过来,小姑娘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能听得懂,叶芷青问她害不害怕,她摇摇头,叶芷青便教她清洗伤口。
苏铭很快就带了个壮壮实实满脸疙瘩的小伙子跑了过来,小伙子身上的衣服油腻腻的,见到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慌的叶芷青忙去扶他,凑近了一股油烟味。
“我这里没别的要求,但是因为要接触重伤员,所以必须要干净。你能去洗洗干净,换身干净的衣裳吗?”
小伙子一张脸涨的通红,吭哧吭哧半天才问出一句:“姑娘真的肯要我?”
叶芷青苦笑,她之前在倭兵营里培养出来的几个助手倒不错。她倒是不想要,可如果不求助周鸿,她还有得选择吗?
“你快去洗个澡换干净衣服过来,一个时辰后我们这里就要忙起来了。”
小伙子爬起来就一溜烟跑了,那模样倒好似怕叶芷青会反悔一般。
张九山的宅子里好东西不少,本人生活过的十分奢靡,叶芷青吩咐哑婢去张九山的宅子里多寻些干净的未曾穿过的中衣,以及干净的被褥白帛过来,哑婢带着苏铭很快去了。她自己去东楼医馆配麻沸散。
连晖在东楼医馆里忙的不可开交,他身边那些徒弟们见叶芷青过来,皆有意无意偷瞧她,还有人小声嘀咕:“……她会不会是跑来找连大人哭诉?办不到就办不到,又何必逞能呢。”
旁边同僚扯他的袖子:“小声点别让她听到。女人撒起娇来男人也没辙,少将军对她可是很上心。”
周鸿在军中颇有威严,战功赫赫,手底下将士都知道他从来就不是恂私枉法之人,没想到为了个小姑娘,竟然肯破例跑来找连军医,这不是上心是什么?
漫说这些人议论不止,就连连晖见到叶芷青找了过来,心中也如此作想。但是面上却不能表现出来,忙中抽空问一句:“叶姑娘可是有事?那边忙不过来吗?”
叶芷青径自往药柜那边走过去配药:“还行,苏铭很得用,多谢连大人。只是我那边需要些药,所以过来配点药。”
东楼医馆里除了当初她带着人在山上采的海里搜集的,更多的还是此次东南水军带过来的。
连晖掌着军中医药,又是随军打仗,止血生血的药材倒是不少,准备的很全乎。
叶芷青配完了麻沸散,向连晖等人告辞,等她走后,方才旁边也在药柜前面忙碌的两名军医互问对方:“你看到她抓的药了吗?”
“那是什么方子?”外面还有很从伤患等着救治,两个人的议论也很快被忙碌替代,大家都觉得叶芷青娇滴滴的模样,不过是个小姑娘在逞强而已。再说她要求去治疗的重伤患者本来都就没有救治的希望,偶尔有个把命硬的
能活下来,那也是老天保佑。
也许小姑娘就赌的是这个万一,到时候还可说自己医术不错。这天半夜,连晖总算忙过这一阵子了,手底下不少军医都已经累极而眠,随意找了个地方趴着睡觉了。他想起叶芷青那封寄给周鸿的信,不知道为何,就像脚下有人驱赶着一般,不由自主就走向了重伤病
员的院子。才到院门口向里张望,就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小姑娘轻手轻脚走了过来。小姑娘大冬天外袍上面套着件雪白的中衣,看款式似是男子样式,想来那男子的身高不矮,所以一件中衣让小姑娘穿在身上,倒好
似半长不短的袍子似的。
小姑娘一言不发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他,伸开胳膊拦住不让他进。
连晖认出来这小姑娘正是叶芷青住的客楼上服侍的小姑娘,当时打过照面,并未说过话,想来小姑娘对他不熟。
“小丫头,我来找叶姑娘,她在吗?”他心里疑惑,叶芷青不会是大话说的太过,做不到自己回去休息去了吧?
哑婢指指还亮着灯的屋子,再摆摆手,都快把连晖搞糊涂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在不在也跟我老头子说句话啊。”
哑婢张开嘴巴,示意他看。借着廊下的灯光,连晖看到小姑娘嘴巴里半截舌根,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小姑娘不说话,只是因为早就已经没法说话了。
她在容山岛生活,被海盗给割了舌头,也不知道还有怎样悲惨的身世,真是可怜。
连晖也不想再为难小姑娘了:“看来让你跟叶姑娘捎句话也没办法了,她现在还在忙吗?”
哑婢点点头,但是伸着的胳膊根本没有放下来的意思,连晖便明白了,这是叶芷青不欲让人进去,他也累的够呛,便转身回去休息了。
从那天开始,苏铭便时不时跑去东楼医馆抓药,偶尔被连晖帐下的药僮奚落:“苏铭,你们救了多少个重伤员了?”
苏铭就跟没听到似的,按着叶芷青开的方子抓完了药就跑了,直让以前跟他共事过的药僮在他身后骂:“简直像赶着投胎似的,哪里就忙成那样了?”
他们这边日渐轻松,到底比前几日要闲一些了。
苏铭跑的兔子一样,最近这几日他都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也好帮得上叶芷青的忙。叶芷青初入重伤兵营的当日,就替两个肠子露在外面的伤兵做了手术,替他们将露出来的肠子清理干净,塞回肚子里缝合了。此后又陆续还做了几个截肢手术,以及好几个伤口缝合术,差点一头倒在手术
台上,才肯休息。她才坐到手术室里的椅子上休息,就靠着靠背呼呼睡了过去。
苏铭跟洗的干干净净的赖大庆在旁边搭把手帮忙,站的腿都肿了,也早就吃不消了,暗中敬佩叶芷青的耐力。
叶芷青倒不是藏着掖着的人,她自己感冒并未好,怕传染给重伤病员,将两条帕子叠起来厚厚遮住了口鼻,在脑后打了个结,一边替病人做手术,一边指给苏铭跟赖大庆看人体内部构造。
苏铭跟着连晖这几年做药僮,看过他开方子,也在连晖闲下来的时候请教过把脉,自己也在医帐里抓着病人的腕子摸过脉,可是对于人体内部的构造却全然不知。认穴道倒是学医必经之路,可是叶芷青的教学方式以及治疗方式却与连晖全然不同,他一边打下手,一边忙着消化叶芷青的教导,一场手术下来就追在她身后叫“师傅”,还说等忙完了这阵子,要摆酒拜师
。
叶芷青的年纪跟他差不多,而且她也就是被逼上了梁上,从来也没觉得自己医术有多好,只是来自现代的医疗观念以及后世不似如今,解剖学盛行,了解人体构造只是基础的医学知识。
“我也不能教你什么,你要是愿意学跟着我就是了,拜师就免了吧?”苏铭觉得她这根本就是自谦,激动辩解:“师傅,您不知道这些大哥们都是躺在这里等死的吗?根本就救不回来,您现在就是他们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能跟着师傅,是徒儿的福气,师傅如果不肯收徒儿
,那就是您嫌弃徒儿愚钝!”叶芷青被他软磨硬缠的没法子了,只能应了下来:“你要是不嫌我年纪小,医术一般,想拜就拜吧,只是先说好了,我能教的有限。医道一途学无止境,有些人擅长骨科有人擅长妇科,更有人擅长跌打损伤
,小儿惊风,兼容并蓄,谦虚向学,才是长存之道!”
想现代医院里那些大夫也在不断的进修学习研讨实践中度过,更何况古代。
她虽然没觉得自己医术高妙,可还是怕苏铭只混个一招半式去混日子。
苏铭恭恭敬敬向她行了一礼:“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叶芷青:“……”忽然觉得好心虚肿么破?
她只是个营养师啊,什么时候竟然混成个大夫了?
真是迫切的想要回到扬州去,跟着刘大夫踏踏实实继续学习。
周鸿自将叶芷青交到连晖手上,就被周震指使的团团转。容山岛的金矿是重中之重,除了派人往御前递折子之外,还要清点容山岛财物,以及善后安抚工作。周震的意思是,容山岛的财物都是不义之财,都是用累累白骨堆积而成,岛上被掳来的矿工跟女人们都要送还归家,这些人在岛上多年倍受折磨,总要发些安家银子,这笔费用就从岛上查抄的财物里出。
但是那些孩子们都已经被养成了狼崽子,实在麻烦。
有些妇人虽然不愿意自己生的孩子跟魏军水师拼命,可也不愿意带他们回家。
谁愿意带着这些孽种回家呢?最后周震只能头疼道:“不行就把这帮崽子们带回军营,按孤儿来抚养。或者问问他们,若是不愿意去,送到流球国去也行。反正郭三不是说等身上伤好点了,就尽快回明州,带着郭家的船只前往流球吗?
”
郭嘉是个好钻营的性子,他在船上跟叶芷青提过,想要去流球接管张九山的财物,顺便发展另外一条商业贸易航线,却不是说着玩玩的。
为此他还跑去跟在押的姚三里套近乎,以“将功折罪,替你在周大帅面前美言,留你性命”为诱饵,哄的姚三里将张九山的老底揭了个干净。包括他这些年在海外各国的产业。
周震也不想得罪这位钻进钱眼里的郭三公子,只能对他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郭嘉把该问的都套清楚,又厚着脸皮跟周震讨了两个曾经跟着张九山跑海运的俘虏。姚三里是别想了,他背叛大魏,毫无气节可言,周震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又怎么会留他性命。
“等晚辈接手了张九山在流球的产业,到时候定然会送厚厚一份谢礼给大帅。”周震久在官场,知道若是不收下这份谢礼,郭嘉未必安心,反之皆大欢喜,便痛快应了下来,又向他提个请求:“听闻三公子经商有道,手底下商铺不少,老夫手底下不少兄弟受伤退役,找不到营生,不知
道三公子能不能帮忙替一部分人解决温饱问题,给他们一个赖以维生的活计?”
郭嘉痛快应了下来:“这件事情等晚辈从流球回来就办,还要烦请大帅把人都召集齐了,我那里却不养吃闲饭的,但凡能用的晚辈必定想法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