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抓处不知道怎么说话,说他脏,他的确脏啊。但是他知道不能伤害大刘,大刘毕竟在他饥饿难耐的时候给了馒头吃。有句话叫吃了人家的嘴软,还真是,他说不。
这时候,孙抓处在跳跃的马灯下看见一个黑忽忽的大脑袋,头发东一沓,西一撮。这脑袋的影子映在墙上像是个四四方方的东西。
孙抓处听到这东西发出了声音,那是大刘在笑,从鼻腔里发出来的笑,似乎还带出了其它什么东西,凉丝丝地飘荡在孙抓处的脸上。孙抓处的脸痒痒地,他忍住没有动。
“狼尾巴还有不脏的?娃你会说光面话。”孙抓处有些被揭了短的感觉,脸上就有些挂不住。
大刘说你有老爹么。孙抓处点头说有。大刘说我家里有老爹哩。从前我怕干活,一进地头上就头痛。我觉得种地不如耍钱好。我天天在人堆里耍钱,开始的时候,赢赢赢,老是赢,我想似我这般耍下去不发家才怪哩。老爹拦挡我,说耍钱的人手里留不住钱,赢来了也迟早是别人的。我哪里能听进去,没想到真按老爹的话来了,后来,输输输,我一连输了个精光,干球打得胯骨响,那惨吆,我不服,又去耍,照样输,没有本钱了我就偷了老爹的铜烟锅,被老爹追出来。我大老爹动了手,我没想到老爹的腿那么脆,老爹的一条腿竟然就被我给折断了,像扳掉一个玉米棒,“咔”地一声就断了。我输了老爹的铜烟锅就出门讨饭去了。我把脸染得很黑,我怕老爹认出我。一路上狗撵着我,撕扯我的裤子。娃娃们用石头打肿了我的脸,我成了众人痛斥的不孝逆子,于是人们都叫我狼尾巴大刘。
“不是春生脚骡店我怕是早就冻死了。脚骡店每天都会来许多客人,我害怕有一天会碰上我们庄的人,碰上我老爹。人上了年岁就知道老爹的不易了,我没脸见老爹,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脸,谁也看不到……唉,我可怜的老爹,他不知怎么样了?孙抓处突然看到大刘映在墙上的投影一下子颤动起来,像是发疟疾。
孙抓处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大刘问他,娃你是打算去哪嗒。
孙抓处摇了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大刘忽然叹了一口气,说回去吧,娃,老爹在家里盼你哩。能躲过就躲,躲不过就认命,天底下那里不一样?就这抓壮丁,这风岭原也一样,照样抓得凶,你就是跑到陕西也一样,看样子是要打仗了。
孙抓处一想也是,走球,老爹在家中不知咋担惊受怕哩。还有兰花,那声哽咽像块石头,把他的心都砸碎了。这一晚上孙抓处一直睡不着觉。大刘的呼噜来得贼响,孙抓处的眼前不断闪现大刘腋下夹着一根棍子要饭的情景。
第二天一起来,大刘说脚骡店有人要下瑞川县城,他可搭脚回去。孙抓处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大刘出去好久不见回来。孙抓处怀疑这事怕要黄了。好不容易等得大刘进来了,果然大刘说,早上风岭原庙会上有戏呢。脚骡店的掌柜子马春生要请大家看戏,你也跟我们走吧,来一趟鬼愁关,不容易。孙抓处问还下不下瑞川县城。大刘说下,下瑞川县城快得很呢,套上一匹马,一会会儿的事。
于是孙抓处就和脚骡店的三男两女结伴去风岭原的街道。其中有个中年女人,揪住大刘对孙抓处的底细盘问了好久,弄得孙抓处浑身不舒服,这分明是把他当贼呢。就算他不是贼也被盘问成了贼。
庙会离脚骡店所在的鬼愁关还有二、三十里路程,几个人把马车赶得飞快。这条长而单调的路在他们面前展开:空旷、干燥、黄漫漫地,它把那一大片刚显出点春机的地面分做两半,好象满头黑发中间的一道缝儿,越远越细,一直延伸到最远的天边。孙抓处坐在大刘的侧方,对着他的是一位跛脚的女人。
起初,孙抓处并没有意识到,只在她上车时孙抓处才看出了她的瘸腿。但这个女人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形容萎琐。她的头上蒙着一条围巾,在额下挽了一个结。她的双眼下垂,一种郁郁的端庄神气弥漫着她的整个姿态。孙抓处不时偷看她,觉得这个女人相比脚骡店掌柜马春生还有几分敬而远之的畏惧。
风岭原的街,就像是黄土里突然冒出的一堆白石头,灰色地,寂寥地卧在两块田野之间。几间歪歪斜斜的土房子,随便地堆在路两边。集会简单得很,没有多少东西可卖,也没有多少东西可买。孙抓处坐着马车极快地就从这街上穿过。他们来到一个搭着戏棚子的大碾场上。人已经很多了,他们或蹲在地上,或带着板凳,聒聒噪噪地嚷个不休。孙抓处他们下了车,胡乱地寻了些胡基、石头找个地方坐下来,戏台上锣鼓正紧,走过场,唱的是《盗仙草》。白蛇和青蛇,一个比一个攒劲。孙抓处想王宝钏比起白蛇娘娘来真是差远了,就是兰花也差一些。孙抓处觉得喘不过气。白蛇娘娘的戏妆、身姿、腔韵使抓处心里痒痒得,有些颤栗,有些苦味。白蛇一个定式,回身亮相,眉目流辉,孙抓处感到那美目对准的恰是他自己,让他受不了。孙抓处完全陷进一片空白中去,周围的一切声音乃至锣鼓喧响孙抓处都听不见了。一个白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滴水慢慢地洇开。他看到了兰花。兰花的身子光溜溜地、白晃晃地。
突然,孙抓处的胳膊被人给拽痛了,他怔怔地明白过来,大刘正扯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大刘说:“赶紧走,马大元的兵来了!他们在抢人哩!”孙抓处果然看到几个兵正在戏棚子内,把白蛇和青蛇用绳子捆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她们的脸上闪着,前面的人群已骚乱起来,乱草一样地浮动,慢慢地向外散开,不大一会儿碾场里就空荡荡地剩下了他们六个人。孙抓处纳闷不已:“真是日怪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都钻到哪儿去了?”
眼看着戏再演不下去了,孙抓处就跟着大伙儿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马车走得极慢,没有一个人说话。孙抓处觉得蓝天完全压了下来,他有一种支撑不住的绝望。虚汗从他全身的毛孔里蜂拥而出。
回到脚骡店,他们连马都没来得及拴,就看到窑道里一下子涌进来七八个汉子。为首的一个衣衫不整,口干唇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孙抓处听出是戏班子的掌柜,来求春生出面,给马大元求个情,下个话,好将他们的人放了。春生将他们让进大窑,说了好大功夫的话,后来不知怎么的那戏班子掌柜竟扯开喉咙嗷嗷地嚎,把脚骡店里所有牲口都惹得叫起来。
这时候,那个女人站了出来,也不知她对马春生说了几句什么,马春生就站起来在窑地上走了走,然后就攉开众人,从窑里出来,吩咐大刘准备好八坛老酒,半袋子响元,再捡几个刚打的野物来。几个戏子们猛得顿悟,都纷纷在自个儿的身上摸索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摸索出的银票、响元等一并交给掌柜。掌柜双手捧了一捧,递给马春生。马春生斜眼看了一下就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哼”来,接着他一反腕,将这些钱全向戏子们扬过去,“就这点,怕是连人的一个胳膊都赎不回来?”戏班子的掌柜脸色发紫,像个胀茄子。马春生转身进窑,换了一件长衫,戴了顶礼帽,仰脖子灌将下去一碗酒,然后喊了一声:“安堂!跟我走!”就用骡子驮了东西,从窑道里上去。戏班子的人将他们俩送到路面上,望着他俩的背影渐渐地消失,戏班子掌柜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腮边的泪水。
马春生走后不久,孙抓处就坐上了下瑞川县城的皮轱辘大车。和他坐在一起的是那个跛腿的女人。
孙抓处没有想到皮轱辘车滑下最后一个坡,在一个破败的城墙下停下来的时候,他会看到他哥孙拉处。
瑞川县城最东到这城墙为止。这城墙弃用年代虽不久远,但许多地方已经倒塌了,有几处已裂开了一指宽的缝子,甚至有些粗糙的线壁已然翘了来,给人一种马上要倒塌下来的危险。因它的颓败的气息而少有人来,孙抓处不明白他哥孙拉处怎么会在这里,而且更让他惊异不已的是孙拉处的手里正拿着一大把红的、绿的风车车,还吸引了好几个娃娃呢。这与他林家大管家的身份显得极为不协调。
孙抓处正在纳闷的时候,那个跛腿女人已下了车向孙拉处走去。
孙拉处正伸展着脖子向这边看。孙抓处看到孙拉处的目光散射在跛腿女人的身上时正有一缕从她的肩头漏过来捕捉到了一张傻乎乎的脸。孙抓处从车上站了起来,很响亮地喊了一声哥。孙拉处一下子显得十分慌乱。他将手里的风车车一骨脑儿全塞在那个跛腿女人的手中,三两步就向孙抓处走过来,“狗日的你跑哪儿去了?”
这时孙抓处已跳下了车子,他几乎带了哭腔,“哥哩!我遇着坏人了!”孙拉处从怀里摸出几个钱给了孙抓处,安顿道:“你先去黄老板当铺里等着,我有点事,毕了,来叫你。饿了街上有麻糖哩。”
孙抓处接了钱却并不急走。他的一只脚抬起来,搁在另一只脚上,眼睛里有些哀求,有些乞怜。孙拉处却不管,只顾斥道:“咋还不走?”孙抓处磨蹭地说:“车坐的时间长了,脚麻得不行!”拉处道:脚麻算个屌,过会儿就好了,还不快去?我没时间领你。孙抓处这才拖拉着一只腿歪歪扭扭地走了。孙拉处看看孙抓处翻过城墙的豁口,他的脸上不由掠过一种沧桑的疲惫来。
你是孙拉处同志?那个女人在他的身后问他。
孙拉处的血一下子热了,他全身的血管里有了一种汹涌的欲望。“同志”这两个扎耳的字眼一下子把他归入了一个特殊的群体。他说不清楚是激动,是兴奋?还是恐惧和慌张?不管他承认与否,别人这样的一句特定称呼就完全把他逼向了他所浑然不知的一群人中。
孙拉处同志,我叫舒远秋,是专门来送信的,请你马上转告柏先生,情势有了大的变化。
孙拉处听到她的话在自己的耳边轰轰地响,他的目光不止一次地移向城墙的豁口,尽管对方的声音并不大,而且她说话的同时手中不停地摆弄着那些风车车,很像个讨价还价者,这个优雅的姿势让孙拉处慢慢进入了角色,他记住了这个女人所说的话:蒋撕毁了停战协议,向党发起进攻,党从中原突围,转战陕甘,派了一个旅,经固头峡,陇县以北进瑞川县城来,为了迎接党的军队的到来,上级要成立武装大队,他们还要成立游击小组,和朝廷真刀真枪地干。所以他们收藏的那些枪支都派上了用场,党要求把这些枪支分散到每个人手里,三五个人组成一个游击队,建立和壮大武装力量。
真的要打仗?孙拉处在心里想。庄里人的心都乱得很,抓壮丁的民团搞得鸡飞狗跳,一些精壮的劳力抓的抓了,逃的逃了,连地都荒了,人们都胆战心惊得过光景,过了今天都想明天这脑袋还长在头上么?孙抓处也逃壮丁去了,孙拉处老爹睡在炕上,哀声叹气。在老爹的心里,孙抓处比谁都重要。
孙拉处也想,老鼠狂了有猫里。党真的就行动开了。孙拉处往回走的时候,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思想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