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刚刚落定,瑞河水中那一点明晃晃的光亮还来不及被沉重的夜幕吞噬,就已被一个黑影子迅速地搅碎,倏忽溶进天地间的黑。早春五月的夜将瑞河的水变得比往日还要冷清许多。这个黑影子涉河而过时,显得从容不迫。但没有人注意他的从容与否,他隐入夜幕似乎比瑞河中那点明晃晃的光亮还要快。
双庙的人于夜深人静之时无一例外地听到了狗的狂吠。鸡鸣狗叫本是极正常的事,特别是在保安队、警察队随意出动的这一两年。但这回的狗吠却有些与众不同,不同之处在于它分明是从林家大院里传出来的。那种狺狺的声音提供给人的是极其激烈的场面。那些遭过难的人家早已判断出这种狺狺的吠叫已不是小偷越墙所能引发的。他们心里很害怕,林中秋家的狗都会这样叫,他们自己的门还会关得严实吗?
双庙的人们揣测的不错,当林家看门的老魏听到狗叫,刚把门杠一取,门缝里突然伸进来一支乌黑的长枪。老魏急了,用门杠将枪顶回去,压上门,想把门杠住,却听“哐啷”一声,门被推开了,七、八条汉子手里拿着家伙闯了进来,其中一个汉子用枪抵住了老魏的脑袋。
林连文突然被狗叫声惊醒。他想坐起来,却发现他怀中酣睡的成燕什么时候不见了,只他一个人睡在宽大的炕上。他睡得太死了,竟然不知道成燕什么时候出去的。连文知道他们都太困乏了。他没料到世上还有这样甜蜜的事情。回想起他俩的新婚之夜,林连文常常羞于启齿,成燕则笑出声来,林连文会在成燕的笑声里愈是惭恧不已。
那日,人皆散去,红灯高照,粗壮的红蜡烛将一什一物都弄出一种柔情来。成燕靠在炕墙上等他。他则慌乱不堪,心跳如鼓。他在地上走过来走过去,中间开了几次门,每次都被寒冷和害怕挡回屋去,又翻了几页书,却无心去读。这样一个伸手可触的女人,简直无异于一条有着艳丽花斑的毒蛇,让林连文既充满恐惧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林连文如获大赦,飞奔出门。这个夜晚留给他一脸灰黄的颜色,家人虽然都没有说什么,但那探询的目光已让他如芒刺在背。任月霞多少看出些门道,她拉了成燕的手,问:“夜里睡得还好吗,还习惯么?”成燕的脸绯红。林连文感到她还用眼睛的余光掠了一下自己。任月霞似乎意识到什么,就又说;“连文还瓜哩!你要多帮助他……”连文感到娘的眼里意味深长。第二个夜晚接踵而至,林连文没有丝毫的准备,成燕什么也不说,从容不迫地脱了自己的衣服,只剩一件内衣,然后钻进被窝,平静地躺下。林连文不敢看她,甚至没有勇气往前挪一步,他也说不清他究竟为什么害怕呢?成燕突然将脸转向他,轻笑了一下,说,“还不上来,再冻一夜可就成冰橛了!”林连文的心忽然一颤,眼睛有点发痴。他喃喃说:“孔子说男女授受不清,又说发乎情、止于礼。这是……怎么行?”成燕“噗”笑出声来,随即又收了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这是说的什么呀?”林连文精神为之一振,他凑到炕边上,“你也读《诗三百》,谁教的?”“上来吧!上来我跟你说!”成燕的嘴角漾出甜甜的笑。温暖的炕让她的脸看上去通红,但那白皙的底色却是遮掩不了的,林连文忽然就想起了人面桃花之说,他的心便又一颤,“我,……”连文返回来到炕边时脸已红到了脖根。成燕伸过她的玉臂,拉住了林连文的胳膊,“你不知道这炕上有多暖和!”林连文就这样扭捏着上了炕,望着成燕异常动人的面孔,他突然觉得浑身燥热无比。他长这么大和一个女人离这么近还是第一次呀!他的心跳又加速了。成燕听见了他的心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的声音,就将手搁在了他的胸膛上,悄悄说:“我吓着你了吗?”林连文的心中又是一颤,他突然产生了拉住成燕的手的愿望。这愿望如此强烈,任他怎么克制都不行。他倒底还是拉住了成燕的手。他说不清他拉住了什么。他感到有一股不明不白的东西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进而又想抱住成燕。他明显觉出他身体的某个部位在一点一点跃动。他完全把持不住自己了。成燕瞅着林连文潮红的、痴痴的脸,便挣脱了自己的手,替他揭开衣扣,随后“噗”地吹灭了炕墙上的红蜡。
林连文没有想到他会在那样的时刻胡乱叫唤,得到的狂喜、精益求精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说不上是狂喜还是痛苦。成燕的嘴里也在不断地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吟唱,她把他抱得那么紧,指甲抠进了他的肉中。林连文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了成燕的某个部位正像琴弦一样的颤动。这颤动正通过他的那一部分肉体迅速地传遍他的全身。林连文的呻唤仿佛来自于那琴弦的颤动。这让他一直纳罕不已。然而以后的很多个夜晚林连文都没有感受到那琴弦的颤动,尽管他一直怀着永不疲倦的探索精神通宵达旦地寻求那颤动的琴弦,甚至日上中天他们的房门还关得连阳光都漏不进去。林连文仍然没有感受到那最美丽的颤动。他于稍稍的遗憾之后又觉得这种寻求的过程本身就让他满足和愉悦。
林连文被林中秋斥为没出息的货。他虽面有惭色,却在行动上没有多少收敛。成燕对林连文大庭广众之下的示爱再没有表现出从前的热烈回应,甚至于视而不见。她平日里除了帮甘甜甜领领连杰,帮任月霞料理料理家务,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女红中,绘花卉虫鱼,并绣上一两个字。林家的枕头、手帕、针囊、线袋都留下了她的手艺。全家人都喜欢她,但是因此却惹得林连文一脸的不高兴。他不允许别人多看一眼他的成燕。连林家特意为成燕找来的丫头小彩都不能离成燕太近。有了成燕,林连文变得无所事事,成燕走到哪里,他就跟到那里。这种质的变化让林中秋感到痛心的同时,又让他不由自主地看到了少年时他的影子,看到了碎娃和书眉短短一天的甜蜜和恩爱。王家树上结不出张家的果,林连文别的没继承,却继承了他柔弱多情的一面。这样想着,林中秋就再没有底气去斥责这一对年轻人了。
林连文被今晚狗的狂吠声惊醒,奇怪的是竟然不见了成燕。他赶紧起身划了根洋火点亮了窗台上的红蜡。这时他又听到了连杰哇哇的哭声,院子里还有了杂沓的脚步声。他感到不对了,就穿上衣服凑到了门跟前,突然传来甘甜甜的尖叫和哭嚎,“……你们这些嫖客!要干什么?”紧接着传来任月霞的怒斥声:“要钱给钱!要命给命,你们这是做啥?”林连文意识到家里是来了土匪。
终于,林连文听到了脚步声近前,随即门被咚咚地擂响,并有陌生的声音大声地喊:“林中秋老东西!你给我出来!”林连文用身体贴着门,浑身如筛糠般发抖。敲门变成了砸门,声音也变得更加粗暴:“老狗!不开门我就砸了!”林连文把门拴一取,一个瘦高个子一手提着长枪,一手拿着火把闯进来。他一看屋内的陈设,再看看炕,看看地上的尿盆,用枪碎娃拍了一下林连文的屁股,“你是谁?林中秋呢?”
林连文被他们推出院子,他才看到全家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为首的一个汉子正用枪对着任月霞问:“老东西藏哪儿去了?”这时候,跟在林连文后面的那个瘦高个凑上去说:“队长,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不见林中秋那老狗!”被称为队长的那人晃了晃手中的枪,声色俱厉地指着大伙说:“我们是代表人民来向你们讨还剥削债的,老实说枪藏在哪里?钱在什么地方?”任月霞不卑不亢地说:“我们都是良民,哪里来的枪?钱财都是掌柜子管,你们找他要去。我想给,也不知道在哪里?”那汉子恶狠狠地说:“不行!不拿钱来你们都别想活命!”这当儿,甘甜甜突然跺了跺脚,站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说:“枪和钱我都知道,走!我带你们去挖银元!我可不想给林家当替死鬼!”为首的那个汉子冲瘦高个儿挥挥手,“满子!你去跟上,动作麻利点!”
甘甜甜带着他们来到后院的花院里,指着一棵硕大的牡丹树,说:“这里埋着一个陶罐,里面都是银元。”随后而来的任月霞、林连文疑惑地瞅着甘甜甜,他们都不明白甘甜甜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这里怎么会有银元?那个被称作满子的汉子刚纵身跳进花园,却见树荫掩映处,闪了一个人影,又躲在了黑暗处。满子看上去被吓了一跳,他的手扣着手枪扳机,喊道:“什么人!出来!不然我开枪了!”
有人从黑暗处闪了出来,首先是林连文惊叫了一声,“燕燕!”接着大家都看清了,这个影子果然是成燕。她还穿着内衣,光着一双脚。她缓缓地走过来,面无表情。满子嘻皮笑脸地说:“这位姑娘,你是从谁的炕上下来的?”任月霞怒气冲冲地盯着疑惑不解的林连文,问:“她去哪里了?”满子用长枪在成燕的屁股上拍了拍,把她推出花园,推向了任月霞。林连文扑过来,抱住成燕,却被成燕挣脱,她的手里紧紧捏着什么。这时候甘甜甜拿来了镢头指着那棵茂盛的牡丹,让满子和几个人在那里的土里挖。满子一边骂骂咧咧,“你要是敢骗老子,有你好果子吃!”一边指挥人挖。果然挖了一会儿,他们就从里面刨出了一个罐子。
首先刨出来的人抱起罐子摇了摇,里面发出哗哗的响声。满子一把接过来,伸手在里面抓了一把,揣在怀里。然后把罐子抱到了院子当中那个瘦高个跟前。被叫作队长的那人将灯提过来,抓了一把出来,有银元,还有铜元,他让人撑开一个袋子,哗哗地把它们全部倒进了袋子。那汉子十分满意地回头冲任月霞道:“不错,只要交出枪,我们就放过你等。枪呢?说!是不是在南房?快带我们去南房!”
“我知道。”甘甜甜手一指,早有几名汉子闯进南房,折腾了半天,从炕眼里拽出十多条枪来。他们装好枪,为首的汉子挥挥手,“撤!”正准备走,那个被叫作满子的忽然扯了扯队长的衣襟,指了指抖抖索索的张先生,贴耳小声说了句什么,那队长便抬起枪,对准张先生,怒目圆睁,痛斥道:“你这个乱咬人的疯狗!”枪声响处,张先生应声倒地,那帮人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里满载而去。
众人扑上去,只见张先生身体弯在地上挣扎着,手捂在肩膀上,血往外冒。任月霞舒了一口气,吩咐林连文和老魏把张先生抬回屋里。大家惊魂未定,各回各地,看看尚不见透亮的天,觉得这夜真是太长了。成燕被林连文拖着进了房,盘问道:“乖燕燕,你是到哪里去了?”成燕沉默了一会儿,说,“连文,你疼我,但是我们是不会长久的。”
“为什么?我的乖燕燕,你要离开我,我就跟你走。”林连文红了眼圈,“我啥都不要,就要你!”
“我不走不由我,这个家容不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