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浮眼神潋滟,嘴角含笑道:“你猜。”
夏醇猜不出,只觉得要么是阎浮做了毁天灭地这种罪无可恕的事,要么就是那位大佛极其小心眼,非得要用精神凌迟的方式折磨死他不可。
阎浮似乎不想揭晓答案,对于过去发生的一切只轻描淡写地说:“好在超度的亡魂越多,我恢复的速度就越快。”
观众对阎浮的好奇心一点都不比夏醇少,接连不断地提问,仿佛在召开记者发布会。夏醇看着诸如“男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男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这类问题简直哭笑不得。他还想问一些关于阎浮过去的事,窗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夏醇立刻推门出去,见地上趴着一只没毛的飞禽,硕大的身躯几乎占了半个院子。周沃雪闻声赶来,见到怪物差点尖叫出声,好容易才稳住心神没有失去国母的仪态,小心翼翼挪到夏醇身边道:“仙君,这是何物?”
空中浮着一团黑云,在院落上方盘旋一周,很快便如墨烟一般砰然消散。
“这是我们的早饭。”夏醇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食谱了,“洪水已退,等晋王稳定疫情就能回来了,皇后姐姐放心吧。”
听说这硕大的秃毛鸡是早饭的时候,周沃雪头皮一紧,待听了后半句顿时忘记害怕,又惊又喜道:“难不成这就是妖神胜遇?”
“没错……”夏醇正说着,一双小手从后面伸过来将他抱住。小鬼贴在他腿上仰头说:“要吃饭了吗?”
“可能要等一等。”夏醇一把提起小鬼的后领子将他放在身前,转头对周沃雪说,“你这里有什么炊具吗?”
周沃雪点头道:“有倒是有,只不过妖禽身形庞大,恐怕……”
“一锅炖不下?”夏醇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到房中从背包里取出雪亮的主厨刀,“等我处理一下,能吃多少吃多少,剩下的丢掉就是。”
周沃雪见他果真磨刀霍霍向胜遇,心想不愧是仙君,连兴风作浪的妖物也是他的盘中餐……。
洪水退去的消息已经传遍京城,徐莲生躺在矮窗前的卧榻上,信手从窗外水塘拈了一株睡莲进来。
花瓣还沾着晶莹剔透的露珠,摇摇颤颤落在身旁女人的脸上,宛若一滴泪。女人伸出纤细手指,在尚未触碰到花瓣的那一刻便阒然消失了。
徐莲生看着没能送出的睡莲,忽然收拢手指将之揉碎。
门外下人通报,说是亚后有请国师前往宫中商谈要事。徐莲生应了一声,起床洗漱更衣。现在正是帝君早朝的时候,官道上十分清静,他很快便抵达嘉善宫门外。
苏燕语听说徐莲生已到,立即派人将他唤入,直截了当地问道:“国师,昨晚您说辘州必将被大水淹没,怎么今早传来的却是洪水退去的捷报?”
捷报在早朝之前便已传入宫中,唐晟旻醒来听到洪水退去、晋王亲自主持挖水渠、通水道的消息时,脸上流露出掩藏不住的惊喜与赞赏。苏燕语表面言笑晏晏,心中却是又惊又恼,自她与徐莲生相识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失策,顿时生出一股心头火来。
“亚后请放心,贫道自会查明此事。”徐莲生颔首道。
苏燕语摸着隆起的腹部急促道:“仅仅查明还不够。如今晋王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圣上必当重赏,若是再有人添油加醋将他说成天命所授,日后立储也肯定会念及他退水降妖之功。”
“那有何妨,”徐莲生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子罢了,当年周家在鼎盛时期,不也一样输得一败涂地。”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插满银针的破娃娃道:“皇后在冷宫中不思悔改,依然妄想以巫蛊之术祸乱后宫,如今蛊患已然成灾,待晋王回京之日,魑魅魍魉将再临京都为祸世人。”
苏燕语接过破娃娃,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若是晋王因冲撞鬼气而死,其因又查到他亲娘头上,别说是皇后的头衔,这一回周沃雪连命也保不住了……
夏醇费了一番力气将胜遇肢解完毕,一边擦汗一边对蹲在身旁观望的小鬼说:“再替我跟鬼鸟说声谢谢,如果不是它事先已经给胜遇拔了毛,我怕是要忙活到夜里。”
小鬼两手捧着脸,心不在焉地点头:“嗯嗯。”
夏醇手上沾满了血和油脂,不然真想在这小吃货脑门上弹一下。他请周沃雪画了个简易地图,利用隐身之便去御膳房弄了些配菜和调料回来,分别做了红枣板栗枸杞煲鸟汤、孜然烤鸟骨架、荷叶糯米鸟……
周沃雪自从被打入冷宫,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宫人不失时机地以折磨欺辱她为乐,给她送来的饭菜经常都是馊的。她这小炉小锅只拿来热过一些冷饭,两年来还是第一次沾到油腥,光是听着油脂在煎烤下发出的滋滋声都令她感到说不出的愉悦。待香气飘了出来,她再没有半分矜持,跟小鬼一起站在夏醇身后眼巴巴地看着,哪还记得锅里烹的是一只妖物。
夏醇将做好的菜端到桌上,让他们先吃,不用等着。虽然他这么说了,可周沃雪哪里肯让仙君独自忙活,自己却没有礼数地跑去吃饭,更何况小鬼也没有离开,依旧站在夏醇身边看着。
周沃雪见小鬼长得十分漂亮,不禁心生喜爱:“你是仙君的徒弟吗?”
小鬼摇了摇头。周沃雪忍不住摸了摸他乌黑的头发,又猜:“那你是仙君召唤出来的吗?”
仙君果然厉害,这孩子多半类似观音座下的童子,是给人间带来福祉的。周沃雪越瞧越喜欢,便想伸手抱抱他。
小鬼察觉到她的心思,往旁边一躲,抱住了夏醇的腿。
夏醇浑身一哆嗦,差点把临时炉灶踢翻。这鬼成年体的时候喜欢看人睡觉,幼年体的时候喜欢抱人大腿,无论哪种都让夏醇吃不消。他丢开锅铲,提起小鬼放在石凳上,戳了戳小鬼的鼻尖:“老老实实在这里坐着,别跑来捣乱。”
小鬼鼻尖动了动,还真就一副乖巧的模样坐着了。
又做了两道菜后,夏醇也饿得不行,三人围坐在桌边开餐。没想到胜遇的肉质如此细腻,比鸡肉还要嫩,煲出来的汤味道香浓,一口下肚便觉得浑身都暖了起来。
周沃雪许久没有沾过荤腥,这一口鸟肉吃进嘴里,心中是说不出的满足,又有数不尽的辛酸,只觉得此生从未吃过如此美味、如此用心烹制的佳肴。
她个性坚强,两年来除了为惨死的兄长一家哭过一次,从未因自身受到的折辱而流泪,此刻随着夏醇调配出的鲜香滋味在口中爆开,积压在心底五味杂陈的情绪也失控,眼泪竟决堤般涌出,不得不捧起碗遮住脸,不愿让人瞧见她这副落魄的模样。
夏醇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从离着周沃雪较远的盘子里夹了些菜给她。正要低头吃饭,旁边伸过来一只碗,差点撞在他鼻尖上。
“怎么了?”夏醇见小鬼将碗捧到他面前,不明所以地问道。
小鬼抿了抿嘴:“夹菜。”
夏醇:“……”他往小鬼的碗里夹菜,直到摞出一个小山尖,小鬼才心满意足地开吃。
为了不过于浪费,夏醇尽量翻出各种花样烹制鸟肉,本以为会剩下,可他还是低估了小鬼的战斗力。周沃雪已经撑得坐不住,小鬼却毫无所觉一般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
夏醇看了看还剩下的一对鸟翼,准备明天再做个红烧翅膀。
今日朝堂上传来的不仅是洪水已退、雨霁初晴的好消息,晋王命人快马加鞭,连夜将身首分离的计蒙尸体运回了京都。
获得恩准后,被晋王派回的将领将妖兽抬进殿中,揭开尸体上盖着的白布那一刻,四周立即传来惊呼咋舌声,朝臣们惊讶无比又十分好奇,忍不住围上去看个究竟。
唐晟旻走下台阶站在近前,只见那妖怪长了人的躯体,背上有一对乌青鸟翼,而盛放在木匣里的头部如同兽头,却又长满鳞片,十分丑陋狰狞。
文臣武将无人认得此物,唐晟旻便传召国师进殿辨认。徐莲生行礼后余光瞥见计蒙身首分离,心中对晋王身后相助之人更添怀疑,脸上却不显露任何神色,只淡然道:“启禀圣上,此为妖神计蒙,龙头人身背生双翼,出入之处必有狂风暴雨。此妖与胜遇同时出现,本该是洪流雨瀑、天灾难避,幸而晋王福泽深厚,蒙天庇佑,才能将之斩杀。这实在是我麟国之幸,天下百姓之福。”
听了徐莲生这番话,文武百官随声附和,将晋王夸得天下无双。苏溢低头站在一旁听着,神情却是愉悦得很。
龙椅上的圣君却有些不悦,起初在观察计蒙的兽头时便感到几分蹊跷,听过徐莲生的话才想到,那满是鳞片的面孔看上去可不就是龙头吗?晋王将这妖物头颅砍下,岂不是斩龙头!
他压下心中不快道:“之前来报,不是说还有一个名为胜遇的妖物,现在如何了?”
从辘州赶回来的将领带着几分激动,将夜里那番惊心动魄的妖神之战描述得绘声绘色。这武将急于替主子表功,忍不住讲起晋王这段时间是如何不辞辛劳;在妖物死掉之后,辘州全城百姓和投奔而来的灾民全都向他俯首跪拜,场面壮观感人。
晋王如此能干,唐晟旻自然高兴,可是这高兴之余,又有别的心思。
晋王与皇后母子情深,自从周家被治罪、皇后被打入冷宫后,他几次三番上奏想要为母亲伸冤平反,每次被驳回斥责时,眼中的失望和愤怒一清二楚。唐晟旻当初就是杀死手足、软禁亲父才成功上位,即便有心培养嫡长子,心中难免总有提防。
如今听闻晋王在辘州深受爱戴,他不免想到这是晋王在为日后争权树立威信。他盯着那“龙头”沉吟片刻,传召晋王火速回京。
将领迟疑道:“圣上,辘州水灾刚退,瘟疫尚未根治,晋王此时怕是脱不开身。”
之前晋王已三次抗旨,这一次恐怕也是执拗地不肯回来。唐晟旻沉声道:“皇后凤体抱恙,病中思念独子。晋王固然心系百姓,但也该恪守孝道。”
朝上无人再有异议,退朝后唐晟旻在御书房里批示奏折,大概是因为以皇后为借口急召晋王回京,忽然就想起了久未见面的结发之妻。他随口问起身旁的太监,今晚御膳房都准备了什么菜肴,听说有参鸡汤,便道:“晋王治水赈灾有功,晚上给皇后也送一盅鸡汤过去,就当是体恤嘉奖吧。”
他将国事处理完毕,照例来到嘉善宫用晚膳,席间抱着不足三岁的岐王,与苏燕语一家三口和乐融融。另一边太监领命从御膳房端了一盅鸡汤来到羲和宫,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将御赐的恩赏交给周沃雪,眼皮子都不抬地传了圣谕,还特意强调这是皇上看在晋王有功的份上,才赏给她这罪人的,可得一滴不剩的喝干净才是。
周沃雪接过鸡汤,平淡地谢过如此浩荡的皇恩,待太监走后,便将鸡汤倒在杂草丛生的小院里,心中冷笑不已。晋王解救了辘州百姓,所谓的抚恤嘉奖就是一盅冷掉的鸡汤,还比不上夏醇做的鸟汤万分之一,十六年的结发之情不过如此。
眼下已是夜里,夏醇正带着观众游览皇宫。先后探过几个妃嫔的寝宫后,观众对这些空巢女子表示十分同情:
“高级小妾也不容易啊,吃过晚饭之后一边绣花一边流眼泪,真惨。”
“明知道皇上不会来,还是穿戴整齐化好妆,看得我莫名心酸。”
“一夫一妻制万岁!”
“只爱一人的皇帝可真是稀有动物。”
“我劝皇上雨露均沾,可皇上偏是不听呢,就宠我一人儿【滑稽】”
夏醇看着一队手持宫灯的宫女从面前经过,一本正经地解说:“自古以来,后宫可谓是天下第一大凶宅,每年耐不住寂寞自尽的、犯了错被赐下一杯毒酒的、触了主子霉头受罚致死的妃嫔和宫人数不胜数,不知多少怨魂野鬼游荡在阴冷暗处等着报复害人。”
他随手一指路过的水井:“像这一样一口井,里面可能有不少尸体。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女鬼就会从里面爬出来找替身。”
“女鬼是不是叫蜘蛛侠?”
“贞子表示不服。”
“主播别说了,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有东西从井口钻出来了。”
“放心,眼下各宫贴满符篆,什么妖邪鬼魅也不敢出现。”夏醇这一路走来,就连那些无人居住的宫殿都被贴上了黄符。众嫔妃敢怒不敢言,有几个胆子大的也只是撕下符纸丢在地上踩几脚发泄。
不多时,夏醇眼前出现一座没有掌灯的宫殿,是目前为止他所见到的,唯一没在门上贴满黄符的。他带着几分好奇推门进去,里面漆黑寂静,似乎无人居住。奇怪的是,池塘里的睡莲开得很好,院中没有一根杂草,显然是有人悉心照料着。
他穿过一尘不染的寝殿来到卧房,正要推开窗子借点月光将房内瞧个清楚,四周忽然亮了起来,所有的烛火竟然在同一时间点着了。
房间被一片朦胧橘光笼罩,驱散了几分清冷。精雕细刻的紫檀木匡床上铺着一件华丽的襦裙,光可鉴人的梳妆台上摆满了造型玲珑的首饰,精致的胭脂水粉也是一样不少。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的女人应该就是这座寝宫的主人,只是不知去了哪里,空留一些曾经居住过的痕迹供人遐想。
“自古红颜多薄命。她生得这么美,多半早就死了。”
身后传来十分熟悉的慵懒腔调,夏醇不用回头也知道,阎浮就在他身后。画中人的确很美,叫人一看就免不了想起“倾国倾城”、“沉鱼落雁”这些形容顶级美女的词汇。然而这些词在画中人面前却落了俗套,完全无法描述她十分之一的明媚动人。
夏醇看着阎浮被烛光映亮的面孔,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那你也是因为长得太好看才被封印的吗?”
烛火在阎浮的眸子里跳了跳。他翘起嘴角道:“你觉得,我很好看?”
夏醇想要认真回答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拿观众发的弹幕当掩护:“直播间里的颜狗们都说你比画上的女人好看,当红的偶像艺人也比不上你,还有人想看你化妆出镜的样子……”
“要试试看吗?”阎浮打断他道。
夏醇一怔:“试什么?”
阎浮执起梳妆台上的画笔,在湿润的螺子黛上沾了沾,交到夏醇手里:“帮我画眉。”
夏醇看着手里的画笔想要拒绝,却不知为什么,竟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