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进没有做什么掩饰,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便将自己的目的全盘托出,而公孙珣则犹豫一时。
他当然会犹豫,而且理由何进都知道,无外乎是这件事情太麻烦了,粘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下来,然后耽误他公孙珣拿到冀州牧。
当然了,这冀州牧的分量在何进以及绝大部分人看来跟公孙珣看来不是一回事——何进等人眼中的冀州牧那就是一个州牧,在公孙珣看来却是将来轻易取天下的绝大助力。
但是,这话怎么可能说出口?而且何进如此姿态,公孙珣想要拒绝怎么都得找个真正让人无可辩驳的理由吧?
不然,就是直接翻脸了。而此时翻脸,不仅要丧失最大的政治资本,还要丢人现眼,为天下人耻笑的——那个白马将军平日里装模作样,实际上还不是为了当官?
“文琪啊!”何进见状一声感叹,却是放下汤碗,上前挪动自己的太尉椅与公孙珣共坐,并趁势握住了对方的手。“我实在是无可奈何了……再帮我一帮,不求战胜,只要稳住长安不失,待敌自退,便感激不尽了。只要能熬过此番,事成之后,不要说冀州牧,届时我杀了董重,你来做骠骑将军,你、我,还有我弟何苗,我们三人联合洛中公族共掌国是又何妨啊?!咱们也学书中那般来一个共和之治!”
此言一出,帐中鸦雀无声,呼吸可闻,不要说公孙珣怔在那里,便是随何进来的王谦、吴匡,在旁作陪的娄圭、韩当、戏忠,也都纷纷吃惊不已。
首先,这话绝对没人教,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忠诚的下属会撺掇着何进让权的,而袁绍那拨党人苦心对付公孙珣更是为了防止这种状况,他计划的第一步是袁氏与何氏共同执政,然后再看着能不能将何氏也撵下去,就防着公孙珣这种人入洛捣乱呢!
所以说,这话只能是何进自己的言语……只是说不清是肺腑之言还是他个人的狡黠机变罢了。
其次,这话说的还极有水平……共和之治,是历史上西周的一段时期,当时国人暴动撵走了周厉王,然后是周公和召公二人一起执政,史称共和之治。
这是中国纪年的开端,是中国文官政治的起源……这个词汇说出来,真的说明人家何遂高这些年有所长进了!
当然了,公孙珣不至于被什么共和之治给吓到,因为多少年了,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骨子里认定了这个天下要塌,认定了一切都要推到重来,所谓汉室不可复兴,而他公孙珣不可不存大志!
其人此时是不可能视中枢的什么东西为宝物的,他此番出山,其实跟逃跑的刘焉一样,要的就是趁着这次最后的政治风波,求一份地方上的大实惠。
然而问题在于,人家何遂高如此姿态,公孙珣就更加难以拒绝了!
“我心里有些乱。”公孙珣按着对方手恳切说道。“遂高兄,请你让我出去跟我的属下谈一谈……你放心,今夜一定给你答复!”
何进依旧坦然,也不逼迫过甚。
公孙珣领着几个心腹出来,转到了旁边韩当的帐内,韩当本人是不用提了,主要是戏忠和娄圭。
“如之奈何啊?”大半夜的,饶是公孙珣对凉州叛军的来袭引发的政治风潮有所准备,却依旧被何进这一手给打懵了。
“这首先要问君侯到底是在担心什么?”戏忠当仁不让。“大将军请君侯往长安一行,君侯难以推脱,那么若去长安,君侯最怕什么?”
“最怕耽误时间!”公孙珣无奈作答。“洛中大局瞬息万变,而我只求冀州牧,若是凉州军退后再回来,怕届时洛中已经生变,而我却根本来不及整饬冀州,甚至根本求而不得或者干脆无处求冀州牧。”
“原来如此。”戏忠若有所思道。“天子身体摆在那里,确实让人犹疑……但我还有两件事情想要君侯作答。”
“你说。”
“其一,便是今日大将军不来,前日哨骑到洛阳,昨日盖元固便被撵到了长安,然后今日大将军说他明日便要接诏……”
“你说的不错。”公孙珣听到一半就明白了过来,然后愈发疑难起来。“便是没有大将军今日所求,怕是天子和阉宦也要下旨将我撵到长安去……身为将军,我可以不入洛为官,却难拒绝保卫长安陵寝的任命。”
“不错。”戏忠继续言道。“其二,我不通军事……敢问君侯,此去长安到底要耽搁多长时间?叛军真的势大难制吗?咱们之前说,不能入西凉……”
“非也非也。”娄圭忽然捻须插嘴道。“凉州是凉州,关中是关中,志才不要弄混了。实际上,单以军事论,此去长安未必就没有胜机,也未必就要仗着长安城与对方空耗……依我看来,叛军虽然号称十万且气势汹汹却未必战力出众。”
“子伯所言不错。”公孙珣面不改色当即颔首。
得到鼓励的娄圭当即继续对戏忠解释了起来:“首先,战斗不是在凉州而是在司隶,是在关中平原上,叛军不是据家乡而守,而是打出来的,他们在关中没有根基,甚至因为劫掠必然会受关中百姓的抵制与仇视;其次,虽然关中一马平川,六七百里纵马狂奔不过几日功夫,但城池尽在官军之手,叛军需要一座座城池打下去,才能有所进去,而官军却能来去自如,掌握主动;而且,凉州人,骑兵多,野战固然出色,可有几个善于攻城的?最后,他们动员了这么多兵马,后勤能撑几日?哪里比得上官军背靠洛阳府库?”
“那……”
“要我说!”娄圭放下捻须之手,肃容相对公孙珣。“君侯,若能集中精兵五万,层层设防,等到冬日一过,来年春日放暖,叛军因为攻城疲惫不堪之时,我军或许可以一战而胜,将他们撵回凉州去!”
“原来如此。”戏忠眼见着公孙珣微微颔首,不由松了一口气。“我不通军事,还以为此战是要在凉州打呢……但若是在司隶保卫国家,却又是两回事了。君侯,这跟我们的约定不相违。”
“如此说来,志才是要我答应了?”公孙珣蹙额反问。
“不是要君侯答应。”戏志才正色相对。“君侯,实在是从形势、人心、法度上来说,君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这种旨意大将军都得接到手以后再移花接木,请君侯去代劳。君侯难道就能违背吗?而且,你们不是都说,这仗其实有的打吗?”
“话虽如此。”公孙珣一时摇头。“一来突失冀州牧,心中到底不甘;二来我总是有些担忧……觉得此番是落入了别人的手段之中。”
戏忠刚要再劝,却忽然闻得帐外有一个略显熟悉的声音响起:
“卫将军,在下冒昧请见。”
帐内四人面面相觑,自然知道这是大将军长史王谦的声音,便只好收容改颜,请王谦进入。
“王君如何来了,可是遂高兄等急了?”公孙珣一时失笑相应。
“非也。”王谦进的帐内从容相对。“在下是毛遂自荐,来见卫将军当说客的……将军能否听我这个说客说几句话呢?”
公孙珣心中无奈,只能拱手相请。
然而,王谦甫一开口,帐中几人心底就严肃了起来:
“君侯,依我看来,你如今之所以犹豫,不是不知道大势所在,而是一则不甘,不甘自己悉心用策,求取冀州,使幽冀一体的谋划就此落空;二则忧虑,忧心这背后有别有用心之人针对于你……是这样吗?”
“州牧不过临时设置。”公孙珣面不改色,只是硬着头皮解释道。“少则一两年,多则两三年,扫荡了太行山南北千里百万盗匪后自然要交卸的……如何便是幽冀一体呢?”
王谦立在帐门内,一时再笑:“私室之内,谦不过一文弱书生,不要说外面五百义从,便是这位韩司马也能一刀劈了我,卫将军,你有什么可担心的?而且,天下板荡,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这时候有人往中枢里蹿,试图翻云覆雨,有人往地方上走,试图求得根基稳固,存身、存志,都是合情合理的事情,称不上如此忌讳吧?”
韩当面无表情,娄圭与戏忠相顾无言。
公孙珣倒是轻笑一声:“王君所言甚是……既如此,可有要教我的?”
“有。”王谦向前两步来到公孙珣身前,昂首坦诚道。“我来针对君侯心中两个犹疑,说两件事情……说起来,之前在昌平蟒山上,君侯可知道我为何满口答应下‘冀州牧’一事呢?”
公孙珣一时无言以对。
“因为饥荒。”王谦自问自答道。“去年春夏间中原郡国多大水,大河以南至于淮泗之间,几乎全遭荼毒,等到了我仓促出使之时之前便早已经演变成了饥荒、匪乱……我的族人从山阳逃到京城来,在路上饿死、病死了数十,死在盗匪手里也好几十……”
“到了如此地步吗?”戏忠忍不住插嘴询问。“王君族中可是二世三公。”
“那种情形下二世三公又能如何呢?”王谦无奈反问道。“我在洛中有酒有肉,有钱有粮,又如何隔着满地饥荒送过去呢?实际上不止是我,洛中公卿,家在中原的其实都有相似之事。大势之下,公侯黎庶不过都是凡人而已。譬如君侯旧交曹孟德,他去年出为议郎,父亲还在太尉任上,可他的堂弟却只能半民半匪的在淮泗之间聚众求食,还有一些亲戚听说操守高一些,却竟然为了保住亲戚家的孩子把自家的亲生孩子给饿死了……将军,你不在这几年,天下人渐渐恨透了天子是有缘由的!”
去淮泗间聚拢人手打家劫舍的分明是刚刚成年的曹仁,而曹仁之前分明也是贵戚高门出身,那个守节的想来不是夏侯惇便是夏侯渊了……公孙珣很快就猜到了其中一些真相,然后却又想到了之前来此处笑嘻嘻的曹孟德,其人不说,谁能想到曹仁、夏侯渊那些人这些年经历了这种事情呢?
“如此说来,当日王君屡次观我屯田之处。”一念至此,公孙珣复又幽幽叹道。
“正是如此。”王谦勉力调整情绪言道。“我从洛中出去,经河北而走,见到地方上野谷多于陇亩,其实心中彼时并未多想,更不可能只为昔日一面之缘而为君侯担下如此重的政治责任……但行到涿郡,转入广阳,见到彼处秩序严正,更兼秋收在即,金黄陇亩遍地成棋,震慑人心,这才心下震动,甘心为君侯奔走一番。”
“我……”公孙珣心中一动,便要作出一些许诺。
“我今日说此事,不是想给族人求一个落脚之处。”王谦似乎明白对方想说什么,开口便迫使对方闭上了嘴。“因为君侯既然决心要经营地方,又怎么可能无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他们如此重的灾荒都挺过去了,有手有脚,如何不能躬耕求生?求田问舍那种事情,我们山阳王氏还做不出来。”
“惭愧!”公孙珣难得肃容。
“我今日说此事,其实是想告诉君侯,天下间的事情只要是对的,去做了,便有他的收获,不要以为做这个值得,做那个就不值得……天下人不是瞎子,谁是豪杰谁又在沽名钓誉,他们看的出来!”王谦愈发正色。“冀州牧是个好去处,若能去彼处连结幽冀自然是极好的,可去关中便是吃亏吗?去抵御叛军就是麻烦吗?恕在下直言,如今大部分人都在洛中争权夺利,却忘了关中士民在西面正惊惶不定!君侯若去关中,将来一定会因为今日之失而有所得……当然,这只是个人的一番道理,而且有些空论,君侯听与不听都无所谓。”
公孙珣沉默以对。
“除了这一个可能有些惹人笑的大道理,其实还有一件事情要告知。”王谦继续言道。“今日送君侯去长安,其实确实有人暗中谋划,并有所针对……正是袁本初,其人谋划许久,结党营事,实在是不想让君侯这种天下至利之刃留在洛中,坏了他的大事。当然,如我所料不差,便是没有袁绍,蹇硕也会针对君侯有所为的,只不过洛中确实离不开大将军。”
果然!
公孙珣听到这话,反而释然了起来,他正准备出言致谢,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转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敢问王君,你们这些大将军属吏,就坐视袁本初如此肆无忌惮吗?还是说……”
“诚如君侯所想。”王谦不喜不怒。“大概是大将军出身太低,袁本初出身太高,而且大将军虽然有些气度,却多少才智上欠佳,所以大将军幕下智谋之士多有所偏向……当然,也是有耿介之臣的,比如陈主簿,就一直暗中提醒大将军要警惕袁本初,只是大将军未必听的出来。”
公孙珣颔首以对。
片刻后,王谦先回去,而又隔了一段时间,认清楚大势所在不容自己肆意的公孙珣也带着三名心腹转回帐中,甫一入内,便上前与何进开门见山:“遂高兄,我意已决,愿意替你出镇长安!”
何进不由大喜。
“但有三件事情,得请你事先答应。”公孙珣不待对方有所示,就立即提出了条件。
“文琪尽管说来。”何进哪里会在意。
“其一,我知道西园禁军动不得,但北军五校还是要给我压阵的,兼起三河骑士、关中本地材官、壮丁。”
“此番出征要想显示你的主帅之威,也只能依仗三河五校了。”何进也是一声叹气。“但你要有所准备,如今北军不比当年,三河骑士连年启用,也多有逃窜,仓促间怕只有一万兵。至于关中那里,我即刻发令启用皇甫嵩,动员关中本地兵勇,想来也能有两万。”
“这就足够了……其二,此番无论胜败,战事结束后,还请遂高兄依然许我冀州牧,至于骠骑将军、共和之治,咱们以后再说吧!”
“若文琪执意如此,我并无强求之意。”
“那就好……最后,请让袁本初出关东,去汝南替我募兵!我一日在长安,他便一日在汝南,否则恕我心不能安,人不能为!”公孙珣忽然拉下脸来言道。
何进怔了片刻,但立即点头:“我知道了,我明日便撵他走,文琪一日不胜,他就一日不能归洛阳。”
“如此,请遂高兄在洛中安坐,静候捷报。”公孙珣缓缓拱手。
何进也是再度缓缓颔首。
冬日寒风依旧,得到了承诺的何进为了不耽误事,再度连夜步行过河返回洛中。
而走到冰封黄河正中央的时候,被吴匡搀扶着的何进忽然驻足,然后于黑夜中的火把下看向了王谦:“长史是用袁绍之事说服了文琪?”
“是!”王谦犹豫了一下,但看到身旁只是何进的心腹,便干脆承认了。
“哈……”何遂高半是苦笑半是叹气了一声。“其实,我也知道,我幕下之人虽然因为我大将军的身份而应募,却多半看不起我,他们多少更偏向袁本初。”
寒风中,坚冰之上,里面穿着皮袍却依旧哆嗦的王谦默然不语。
“而且,袁本初、公孙文琪借我的名号潜心用事,各有所图,我也是一清二楚的。”何进继续言道,但表情却越来越严肃了起来。“可是长史啊,你说我又能如何呢?自从我做到大将军以后,一开始懵懵懂懂,可后来读的书多了,听到事多了,就也明白,我并无后路了……本朝前后绵延数百年,自卫青出任出任大将军开始,唯一一个善终的也就是卫青本人了,其余俱皆身死族灭!”
王谦依旧神色不动。
而何进已然是情绪难捱起来:“故此,每日间,我其实都如此时这般立在寒冰之上,一面寒风刺骨,无避风之处;一面四下漆黑,不知道路在何方!故此,袁本初也好、公孙文琪也罢,若真能助我,我是真心不计较分权给他们的,也不计较他们的私心……但怕就怕,我明明只是求得家族延续,却还是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长史,你说,天下有这般道理吗?我们何氏到底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吴匡再也忍耐不住,直接俯身跪在寒冰之上,眼泪都流出来了:“大将军放心,我辈蒙大将军恩养,虽然只有一勇之力,却必然会倾身以报!”
王谦也只好俯首相对。
何进拍了拍吴匡之手,却是示意对方起身继续前行。
而二世三公的王谦也再度低头跟上……其实,他刚才很想问一下何进的。
首先,你知不知道‘我们家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并不是你何进一人如此言语?
要知道,昔日前汉董贤恩以断袖之癖受尽荣宠,握有天下之权,他的父亲试图与别人家结为姻亲,结果吓得对方跪地苦苦哀求,也曾有此类似感慨……但结果还是身死族灭,并遗臭百年。
为什么?因为握天下权柄而无能为,便该如此!而且,握天下权柄而说出这样的话,本身就很可笑!
你们何氏做了什么,要遭这种对待?我们王氏又做了什么,以至于竟然有人饿死在路上呢?天下百姓又做了什么,以至于要受这种苦呢?
其次,他还想问问何进,如果说你对袁绍、公孙珣他们放纵还算是政治妥协,可放任自己幕中之人为袁绍张目又算什么?更重要的是,你放任这些人吃里扒外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人家陈琳到底是愿意为你张目的呢?你可以大度,却不能枉顾忠心之士吧?
不过,这些话,王谦全都没有问出来,他一言不发,只是一路低头跌滑前行。
——————我是还债了的分割线——————
“何进与袁绍谋诛宦官,蹇硕以凉州叛军骚扰陵寝,说天子发诏,以进临长安。进惧,与左右商论,乃欲承旨而不行,兼以卫将军公孙珣代之。曹操闻而笑之,曰:‘凉州反叛,侵略陵寝,大将军为天下兵马之帅,当握师而往,伐而胜之。即若洛中有变,大军在手,胜绩在身,阉竖之官一狱吏足可擒矣,何必求卫将军代乎?得非使卫将军成事矣?’座中嘲之,操遂不语。及进出,夜访珣求援,左右复论,皆言此事无所得,卫将军或不受命。刘备在座,久不言语,闻之,乃发一言:‘卫将军以天下任,文武胆气至矣,必受命!’左右不信,唯操然之。”——《汉末英雄志》.王粲
Ps:感谢新盟主潇潇萌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