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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仿佛尽在意料中,微笑感叹道: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走,肯定是对的。你也算是这方水土尚未多出的新科大学生,听你谈吐不凡,似乎也别有怀抱。老朽不免偶尔生出一些隐忧……我急忙说,就想请您多多指教才来的,您尽管直说。

老人和我碰碗,对饮而尽,仰头向茅屋草顶,脸上忽然泛出一种忧伤。他一口酒吞下去,半晌,喟然长叹曰:人啊,年轻气盛,就容易恃才傲物;胸有异志的话,就难免不与人群。而眼前的世道人心,往往又不容木秀于林!如果不得志吧,你的性格多半又不肯甘居人下;一旦得志,我又担心你被枪打出头——这也算是人生的两难困境啊……我有些犹疑地问:其实,我也常常在犹豫,究竟是努力出山,去所谓的大都市闯荡一番天地好,还是安居故土,读书写字,自得其乐为好?

雯在埋头吃饭,似乎不想参与我们的话题。我不自觉地转头向她,若有所指地说:其实,我一直不是很想再出去拼搏什么的。城市我也见过了,没什么太大的意思,所谓富贵荣华,原本对我也没什么吸引力。就算是在故乡这山中村小,当一个普通老师,我想我也可以心满意足的。在哪里生活都一样,重要的是你跟什么人生活在一起——这是我的看法。

雯给她爸爸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轻声说:爸,你边吃边聊吧。她又抬眼有点狠地盯了我一眼,轻声但严肃地说:能走的时候不走,走不动的时候就会后悔。你看我爸,现在去县城都要打报告,这就是所谓你的故乡。哪里黄土不埋人啊?有什么故乡他乡的?

她的父亲看了她一眼,吃完她夹的菜,轻声说:故乡,故乡,唉,其实故乡是很多人的一个情感陷阱。我的故乡在鄂东,假设当年我没有上学出来,命运又会是如何呢?能比我那哥哥好吗?

他怎么了?我插嘴问。

雯低声说:一个你想当的乡村老师,“反右”被打成“右派”,自杀了。

老人也不看我,接着说:父母没了,亲人没了,其实,你的故乡也就没了。故乡永远不会因为你的爱,就一定会对你多一分温情。甚至,假设你稍微出众一些,还会多一分嫉妒。你看这公母寨,既不是你的故乡,也不是我的;也许正因为这一点,我在这里反而多得了这么一些敬重。而另外一个当年的所谓地主的儿子,同样是被从外地发配回来的,这些乡民就反而会多一些疏离。人情世故,看多了,你才知道凉薄。

我有所触动,继续发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出山,究竟要干什么?也许出去转一圈,最终又回到起点。我这不已经转了一圈,还不是又回来了。您看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老人皱着眉头说:你……现在,或许有些颓废,山中岁月,是很容易消磨意志的。本质上说,你的生活和事业还远远没有开始。放在我们那个年代,就这样困顿山野,也不失为一种偷生之道。但是,我观察今天这个时代,还真是有种希望所在的。三千年中国历史,走到现在,或许也真的该要融入人类文明世界了。我也随时听收音机,知道改革开放已经势不可挡,这是时代的洪流,你当然应该弄潮其中。过去我们没有机会,现在国门渐开,你能走得越远越好……您遭受这么多委屈和不公,为什么还对这个时代充满信心呢?我问。

老人接着为我们斟满酒,继续说:个体的悲剧,放在大时代的背景下,实在无足重轻。我们那一代所谓的造反派,并非都是喜欢打砸抢和阶级斗争的野心家。很多人之所以伺机而动,原也只是看不惯那十七年的专制和愚蠢,希望重建一个新世界——只不过都是历史沙盘中的一个小卒,被无常之手操控于股掌之间了而已。我早在“文革”中期,就已经看明白此中奥秘,只是已经卷入其中,无法靠岸下船了。那么个人为此承担惩罚,实在也无所谓。三中全会对“文革”的否定,以及对毛的评价,我都是认可的。中国人要想走出这个困境,必须是进一步改革开放。你们这一代生逢其时,是应该为此参与并努力完成的。

雯有些忧心忡忡地插嘴说:爸,你鼓励他远走高飞,我支持。但是,你鼓励他去推进时代的那些话,我觉得不妥。我不懂政治,但我对这些改造社会的理想之类,真的不感兴趣了。人一辈子,好好活你自己的就行。

我对着雯嘟了一下嘴,笑道:听你爸说。我当然不是完全没有理想的人。

老人笑道:是啊,我是能看出你别有怀抱的。要真把你窝在山里,你也是不甘的。话说回来,人生百年,完全不输不赢地坐等老死,也太乏味了。我来了,我走了,人世间还能留下几行脚印,才算没有白来一趟。

我说:我明白我该怎么做了,但愿不负前辈期望。

老人拿起酒约我对酌,说: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一路走好。别的不敢说,只想送你几句话——第一句是,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弯腰屈膝去拾取。第二句是,人都会遇到打击,只有打不垮的才可能成为英雄。另外嘛,抄一句泰戈尔的诗给你:不用留恋道旁的小花,在你前行的路上,沿途的鲜花会为你竞相开放。

我急忙说谢谢您!真想终生受教啊!

老人忽然有些黯然地说:信口胡诌,仅供参考。人与人的缘分,也都是有限量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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