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为什么司马迁要渲染它呢?估计与他自身的爱好有关。司马迁喜欢道家,张良是道家人物。
当然,姜太公也被认为是道家人物,那本兵书也是道家经典。而张良,后来的功成身退的做法,也符合道家的标准。与其说司马迁在喜欢张良,不如说他在鼓吹自己的信仰。
太史公,这个职务,既要管历史,也要看星相,管占卜,这是司马迁的专业。看星相、管占卜,这正是道家的强项,所以,有人说司马迁的道家倾向明显,这是职业特点决定的。
自从汉武帝有儒家倾向以来,司马迁为了自己的信仰,也作了最大的努力。在政府指导思想的转变中,司马迁代表即将失势的道家,在朝廷斗争失败后,转向著书立说,为道家的传承作最后的努力。
但是,历史终归发展到“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时代了。
此时,司马迁是多么怀念张良的出现啊,汉代开国功臣的事迹,是不是还能唤起汉武帝对道家的尊重呢?此时,司马迁是多么希望有一本秘笈出现啊,一本立马可以改变历史,震惊天下的道家秘笈。
等来的失望,抗争的失败。让他情绪很不稳定,为了儿时的朋友李陵,与皇帝情绪化的抗争,终于触怒了一代圣主,司马迁受到了残酷和屈辱的宫刑。秘笈没有来,张良没有来,司马迁怎么办呢?
张良的晚年,是在关中的山上度过的,五百童男童女,他在炼丹,他如果长生不老,此时应该出来啊。但如果他没有长生不老,道家还有超脱的人物吗?太史公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怀疑之中。
在一封写给同乡读书人的信中,他表明了自己的心志。如果没有秘笈,我就创造一个秘笈。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如同《太公兵法》一样,期望后世能够出现一个张良。
此时,太史公的心情,与其说是相信张良是因为秘笈起了作用,倒不如说,他愿意相信秘笈的存在。即使不存在,他要创造一个。这有点像自我安慰,也有点像自欺欺人。
但以他深厚的学术底蕴,以他饱满的使命感情,他没有写出秘笈,却写出了一部伟大的历史教科书、伟大的文学经典。这本不是秘笈的经典,被称作“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历史上许多经典,产生的影响经常与作者开始的初衷不同,但这些经典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高手写的。
比如《金瓶梅》,作者定作的初衷,不过是劝人不要贪恋淫欲。结果,在我们今天,它的最大价值,是让我们了解了明清市井生活的细节,甚至很多细节有很高的历史价值。由于描写生活细腻生动,我们今天看到的,明清时期,人们吃什么、穿什么、住什么,米卖多少价钱、田有多大产量等。
比如《资治通鉴》,本意是要为帝王治国理政和家族传承提供资料的,结果成了大家通读的历史教材。
最有趣的是晋代葛洪写的《抱朴子》,本来是要修道成仙的,长生不老的,具备所有秘笈的特征。但他要达到的目的,没几个人达到过。也没听说有谁因为看了《抱朴子》飞升成仙的,但今天,这本书,成了中医药著作,专家根据它的描述,找到了治疗疟疾的特效药:青蒿素。
许多人说《周易》是本秘笈,但我认为,这本秘笈有几个问题:第一,读不太懂。这本书过于宏大,一般人没有能力全面把握。比如算命,只是它的功能之一。但孔子又说善易者不卜,因为只要掌握了自然法则,你照着顺应就行了。第二,难以和现实对应。这本书从卦像来分析,如同一部哲学,还有数理。但从系辞来说,就像是拉家常,打比喻。两者之间,缺乏一个解释的可供理解的操作通道,这就造成了大量的歧义。与这相对应的,还有一本书《黄帝内经》,这也不像是本秘籍,虽然它是伟大的经典,但有几个人能够全面读懂它,有几个人能够全面应用它?只掌握其中几项功能,就了不得了。
在我们心目中,秘笈应该具备以下特点:好学,一看即会;管用,一招致敌。
我想起了董先生给我的《推背图》,这仿佛具备了秘笈的所有特征。这产生于唐代的东西,流传于社会也大约千年了。如果你读懂了他的文字或画面,或许就可以预知五百年了。
这东西好象真有那么神,解释已经过去的历史现象,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要不然,董先生怎么传给我呢?还以如此郑重的方式:临终托付。
但这东西存在于社会上,它的功效就很值得怀疑。如果真的像它预测的那么准确,那么,每个朝代的帝王都会有这个冲动:消灭它。
当一个帝王看到这图上推算的,本朝代即将灭亡时,他是什么心情?比如,一个姓张的人看到,马上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张家人建立的朝代,是不是每个自命不凡的张姓人,都有造反的蠢蠢欲动?
更重要的是,如果历史是注定的,那么帝王非要如此努力干什么?朱元璋如果知道自己的儿子要造反,为什么不先把朱棣杀了,以保护自己喜爱的孙子?
如果道光皇帝知道自己在位时,注定要受外国人欺负,何必那么努力奋斗、勤俭节约呢?穿补丁衣服,皇后生日,只招待大臣一碗打卤面?该吃吃该喝喝,等到签订《南京条约》的那一天。
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个才子叫金圣叹,自认为读懂了这本书,就给它写了注解,让所有人都看得懂,以至于此书大量流传民间。这当然引起了中央政府的重视,把金圣叹杀了。
杀个人容易,完全禁掉书却难。民间流传量太大,分布范围太广,想要收缴完毕,是一个无法完成的任务。况且,民间有些人的心态是这样的,朝廷越是禁止的,我越是要私藏,当书越来越少的时候,我这本就是秘笈了,奇货可居。
朝廷还是高手多。有人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办法,鱼目混珠。是这样操作的,将这本书里的预言,把顺序打乱,形成多个不同顺序的版本,然后大量印刷,全国发行。这样,依据物以稀为贵的反向推理,多了,就不值钱了,就不秘了。秘都不秘,叫什么秘笈?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可以看到不同版本的秘笈,就有顺序的争论,就有正版与盗版的争论,在这众多的争论中。原始的真版本就淹没在没有意义的讨论中了,现在,没有谁有能力辨别,哪个才是原始的真版。
当真货没有辨识度的时候,真货也视同于假货,没有价值了。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劣币驱逐良币最成功的操作。
是不是,董先生以为,他给我的古本《推背图》,就是原始的真版呢?我估计,他也难以确认,我自己更没判别能力了。
秘笈带给我们的期待,主要是期待它所承载的秘术。也就是超出常人的能力。这是学习上的投机取巧,总想一术行天下,短期学习,就可以所向无敌。
我们对魔术着迷,虽然魔术师一再告诫我们:魔术是假的。但我们宁愿相信,真的有神奇法术的存在。
我们与其是在给魔术师掌声,不如是在试图肯定自己的猜想:有超越现实的法术。
有没有?有。吴承恩在《西游记》中所描写的千里眼、顺风耳,是法术。但经过几百年的科技发展,有了电话,电视,电脑,这些技术都成了现实。但这些技术的进步,是长时间数代人积累而来,而不是古人留下的秘笈中就写好了的操作指南。
我们都是懒汉,总想一飞冲天。
当人类的思想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品种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巨大的矛盾:现实的有限性约束,与思维无限性之间的矛盾。你可以想象到宇宙边际,你可以期盼未来,但你必须始终地留在现实之中。
凡是能够有超越现实的可能,都会寄托人们最大的热情。比如武侠小说中所描写的大侠境界,人们超越现实获得的自由空间,就成了畅销的理由。
武侠因为得到秘笈,实现了三个自由。一是财务自由。武侠的世界里,银子总是花不完的,这在现实中,也许只有极少数人才能够做到这一点。仅凭这一点,就够读者意淫了。二是行为自由。杀人随便、盗抢随便,好像法律和政府都不存在,有的帮派领袖,仿佛自创了一个政府,当上了事实上的皇帝。三是身体自由,有轻功,可以随便摆脱地心吸引力,飞来飞去。有气功,钢筋铁骨不怕打击,还有不怕雪山冰冷的,不怕高原缺氧的,不怕海水淹没的。这些自由,可以快意人生,心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其实,读的欲望在阅读中,也得到了释放。
正确利用人们追求秘术的心态,有艺术作品,也有魔术表演。而不正确地利用,与断手人之类的江湖骗子类似。
伪秘笈只是让读书人自以为是,也还罢了,但有人偏要把它运用于真实的实践,就造成了灾难。
比如义和团,总是相信那道符、这道咒,可以令人刀枪不入,于是成批成批地倒下,血流成河,成为惨剧。在物质面前,在现实面前,这些可提供速成超能力的秘术,都不堪一击。
我不敢否认秘笈的存在,也许是前人经验的总结。但总得要试一试,才能判别它的真伪。而不是以为自己读了几本稀缺的书,就以真理在握的姿态,搞知识霸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