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苟问到:“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倾向呢?我是学术上有什么必然的要求吗?”
“问得好!”我首先肯定他的提问,因为他提出了一个我以前忽略了的问题。我以前总以人心需求为出发点来思考,没从学术本身的逻辑来思考过。
“我没深入想过,但大致上可以探究出一点原因。任何学术,都希望建立后,管得更长的时间,也希望是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也就是,学术的生命长短,标志着价值。来源长,给人以时间证明的可靠感。延续长,证明指导现实的价值性。但是,现实是不断变化的,未来是不断演变的。当现实和未来脱离了这种学术预测的范围,学术本身要么承认自己学术逻辑不对,要么承认现实不对。当学术家遇到这种情况,是承认自己不对,还是找客观原因?你先哪一个?”
这个问题如同传说中西方选举出来的总统。当施政遇到现实困难时,有三个法宝:怪前任、怪反对党、怪外国,就是不怪自身。
“从感情上讲,当然怪外部原因,舒服些。”小苟承认了这种趋势。但他反问到:“这是取类比象造成的吗?”
“不,两个不同概念。取类比象是认识方法,而尊古是价值取向。中国古代最擅长取类比象的思维,有一本巨著《周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用阴阳爻来表达万物运行机理,这是典型的取类比象方法。但这种取类比象是建立在数字推理基础上的,有一定的模式遵循,也可以用事实来证伪,比通常人的听见风就是雨的胡乱联系好得多。要以我对易经的学习来看,至少,预测正确的概率比随机概率高得多。这就说明其中的道理是有的,可经得起反复验证。但价值观不同,它更多与心理需求有关。”
但小苟并不立即随我转移到价值观的议题上来,他还要追问取类比象。“都是取类比象,你为什么肯定周易,反对吃啥补啥呢?”
我知道,我也无法从逻辑上来说清楚这个问题,但有一个前提,有一个事实,可以区分。
“周易取类比象的前提是,从抽象到具象,至少符合哲学的基本规律。而吃啥补啥至少是从具象到抽象,随便就把特殊性扩展为普遍性,这在逻辑上就不对了。事实上,证明一个判断是否有道理,主要看事实发生的必然性是否远远超过随机性,概率比较一下,就知道了。”
这才让小苟点了头,看样子,说服他并不容易。
“道德上给人一种世风日下的感觉,不是今天才有的,自古以来,许多人都这样认为,主要是老年人。他们的价值观守旧,是因为他们对过去存有美好的想象,因为不美好的过去,他们喜欢选择性遗忘。”
“对啊,庄哥,当同学会时,大家见面关系很融洽,愉快地回忆起当年交往的友谊和深情,我有时觉得那是个假象,因为我还记得,那两个现在称兄道弟的家伙,过去可曾经打过架,好长时间记仇呢。”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忘掉不愉快的过去,是心理健康机制的一部分,是本能。过去就真有那么美好吗?未必。”
情感与理智,这是一个古老的话题。情感从何而来,从本能而来?从进化而来?美好,愉快等判断,不都与情感有关吗?
一想到这,话题如此之大,我都没有勇气讲下去了。但小苟那探究的眼光依然闪烁,我不得不迎着自己想象力的障碍出发,用语言来攀登这个古老的思维高山。
“我们说合理不合理,更多的是理智方面的范畴。判断的标准,是它是否符合事实。我们说愉快不愉快,更多的是感情方面的范畴,判断的标准,是它是否舒适愉快。”
我先给这两个定义,来设定边界,免得话题过大,变成胡言乱语。
“当思维越来越发达,就会从感受中独立出来,形成自己的体系。这里,我个人估计,它至少经过了两次飞跃。第一,语言文字的渐次产生,就产生了第一次飞跃。可表达可记录可回溯,语言文字,将思维的主观性客观化了,就有与客观现实对照的可能。第二次飞跃,是逻辑的运用,可推理可验证,让语言本身,在没经过事实验证的情况下,自己先可以用自洽性原理检验一番。这两次飞跃,让思维的理智性与感受性,距离越来越远。而情感,属于感受性。理智与情感的中大差距,有点象马克思所说的,人的异化。”
小苟听到人的异化这个词,就有些许触动,因为,他在大学,毕竟学过马原的。“庄哥,他所说的人的异化,不是专指人类在进入工业社会后,产生的许多类似反人性的东西吗?”
“是的,他是这样定义的。但从更长的历史阶段来说,与其说是异化,不如说是进化。”
这两个词的大体意思相近,但所隐含的褒贬意味不同。
“漫长的人类进化过程中,我们总在扬弃。随着生产与生活方式的变迁,我们不得不改变我们身体已经适应的习惯,不得不因此而改变我们的爱憎,也就是情感。”
我继续发挥到:“游牧社会到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我们活动的边界越来越大,但旧时生活留给我们的爱好,却并不因此完全丢失。当我们的身体适应了游牧的生活后,内心就向往地域上的自由,旅行就成为一种爱好,保留了下来。当农业社会田园牧歌式的稳定被我们身体适应了后,安土重迁的习惯就保留下来了,我们对故乡产生了莫名的留恋。当工业社会到来,机械中规则之美显现,我们有的人甘愿在自己的角色中,扮演一颗优秀的螺丝钉,专业精神与极致标准的审美,就体现在对钟表的喜爱上。”
这一番美学概论,我没推敲过,仅属于可能性的推测。当然,我并不脸红,文科生嘛,就是善于假设。至于求证,那是他们理科生的事。
“至于这种趋势,周易其实已经有了原始的概念,并把它作为其最基础的理论模式加以运用,这就是它最厉害的地方。周易的三个基本性质为不易、简易、变易。其中,变易也叫生生之谓易,旧事物必然被新事物代替,这是趋势。”
“既然这样,人们也应该认识到,变化是常态,为什么内心却不愿意放下旧有的喜好呢?”
小苟的这个问题问得真好。旧有的喜好,这是多么精准的词,连我都没想到。
这涉及心理倾向问题,不仅仅用发展的眼光就能够解决。认识到是一回事,喜欢它又是另一回事。
“旧有的喜好,这个词好。小苟,我们前面提到过,人总是喜欢留恋过去熟悉的东西,包括思维模式。人们总是怀念旧时时光,老人们总是美化过去的岁月。那不是因为过去的世界有多么美好,但有一个美好,却在老身上真实地发生。过去的青春年少,对今天的垂垂老矣相比,的确是美好的。”
小苟仿佛明白了些,笑到:“确实,年轻人没感觉出年轻的好,年纪大了,当然感触很深。要不然,从情感上讲,老人们总是说:寿则多辱。况且,话语权,经常掌握在老人手中时,他们说的话,流传也广些。”
“这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心理上的安全感。人们熟悉的东西,或者已经适应过的模式,在心理上会产生安全感。人们熟悉的行为方式,也会让人产生路径依赖症,这是安全感所赐。我们看人类进化的历史就知道,安全感的结果是渐次加强的。但安全感的心理依赖却并不同步。我们知道,今天的人们人生安全比过去好得多,但心理上,在面对新的哪怕是细小的变动时,也造成我们的不安。”
“是不是人变娇气了呢?”
“是的,当人的生命安全及生存需求满足后,心理上的需求却变得更明显起来,这也叫娇气。”
这个话题有失控的危险。当讨论一个问题时,新名词不断出现,新的方向左冲右突时,你就应当警惕,这样的讨论,恐怕得不出结论。
在同一个水平面上讨论问题,是指相同教育背景或思维方式的人之间,可以交流。路遇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同与自己水平低一个档次的人交流,自动拉低了自己的档次。
胁尊者的教导历历在目:不与傻子辩论。
但两人水平相当就可以讨论吗?还得有几个条件。任何讨论,必须有一些两人都承认的基本前提,这就好比,数学公式,总得要建立在几个公理之上。还有一个条件,必须以逻辑限制,让某个论证自洽起来。
我们在讨论可能性时,离开了逻辑的束缚,虽然火花四溅,但流于浅谈。嵇康的教训,清谈而无结论,只有坏处。
如果对未来抱怨,陶醉于对过去的知识、思维甚至心理模式的想象中,最大的后果,如同那个所所谓的才子贾平某一样,陷入虚无主义的泥潭。
编筐编篓,难在收口。怕散漫,匆匆收拢话题吧。我赶快拿出结论:“所以,所谓道德堕落,其实是你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只不过你老了,大概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