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这天, 时吟接到了无数个电话。
先是林佑贺的,校霸大佬声音低沉, 语气听起来还是那么不耐烦,沉默了两分钟,就在时吟乱想着这个人不会是来跟她借钱的吧, 才听见他冷硬地吐出了两个字:“恭喜。”
时吟“啊?”了一声,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 苹果糖老师把电话挂了。
时吟举着电话干瞪眼, 没反应过来, 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时吟接起来, 礼貌的问了声好。
“时一老师,恭喜你了。”女人的声音轻轻淡淡, 十分舒适好听,有一点耳熟, 却让人一时间想不到是谁。
她笑了一声,自我介绍:“我是林语惊, 之前年会上见过一次。”
时吟想起来了, 之前那个红裙小姐姐。
后来她问了顾从礼才知道, 这个人真的是摇光社的BOSS。
只不过这个BOSS是个甩手掌柜, 高薪雇佣了一大堆人才来管理公司,自己几乎什么事情都不管的, 每年只有在年会聚会各种活动或者团建中才会出现, 玩票的。
她又“啊——”了一声, 盘腿坐在沙发里:“谢谢,”时吟顿了顿,有点迟疑,“不过,恭喜什么?”
林语惊也沉默了,片刻她笑道:“这个我觉得不应该我来告诉你,你问顾从礼吧。”
时吟:“……”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以后,通话挂断,时吟将林语惊的手机号码存进通讯录,看了眼时间,刚想给顾从礼打个电话,手机铃声又响了。
梁秋实听起来整个人都兴奋得不行,一接起来就开始嚎叫:“老师!老师!恭喜你啊!!!”
“……”
时吟盘腿往沙发里一靠,终于忍不住了:“你们到底在恭喜我什么啊!”
梁秋实平时也是个稳重的小男生,有一点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独有的那种性格和逼格的,喜欢装深沉,此时却是难掩雀跃:“动画呀!老师,您会参与制作吗?CV呢?”
时吟一愣,今天第三次:“啊?”
梁秋实那边已经在搭配制作班阵容了,他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时吟听得头都晕了,连忙喊停:“不是,动画是什么意思啊?我吗?”
“《鸿鸣龙雀》啊,不是准备谈动画化了吗?不过老师,您这本虽然已经画了一年了,但是内容还是有点少,感觉要再等等这个项目才会开始筹备吧,或者加一些原创的支线剧情进去?”
时吟听懂了,就是《鸿鸣龙雀》要动画化。
可是她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只是梁秋实或者林佑贺来,时吟还会觉得是个恶作剧什么的,但是连林语惊都打了电话过来,那这个恶作剧也太真实了。
时吟十分怀疑:“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是介绍了我去贺哥那里做助手吗,刚刚才听他说的。”
时吟想起来了,梁秋实以前是只给她一个人做助手的,时间上有的时候也有空闲,时吟就让他去了林佑贺那儿,跟着不同的漫画家可以学到不同的东西。
“所以,他是怎么知道的?”
“好像是西野奈老师告诉他的,之前听到他们在聊天。”
“……西野老师又是怎么知道的?”
“西野奈老师的工作室最近不是在跟摇光社谈合作吗,好像是那边管理层说的吧。”
时吟:“……”
所以说她自己的作品,她确实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时吟挂了电话以后整个人还有些恍惚,心脏砰砰砰越跳越快,指尖发凉,手都忍不住在抖,飞速给顾从礼打了个电话。
对面一接起来,她嗷地一声:“顾从礼!”
“……”
电话那头,顾从礼看了一眼时间,应该差不多是她起床没多久:“怎么了?”
“《鸿鸣龙雀》那个动画化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他们都来找我,结果我什么都不知道?”
“嗯,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回去跟你说这个,要问一下你的意见。”
“不用问了。” 时吟干脆道。
顾从礼:“嗯?”
时吟斩钉截铁:“就这样吧,赶紧,赶紧,他们如果资金方面有问题我亲自出钱。”
顾从礼:“……”
*
整个下午,时吟又接到了很多个电话,微信,微博,各种社交软件上面的消息。
精力了一下午反复的对话,时吟已经从最开始的那种亢奋心情里走出来,当电话再次响起来的时候,时吟面无表情地接起来,麻木而熟练道:“谢谢谢谢。”
她说完,对面好半天没声音。
沉默得很怪异。
时吟把手机拿开,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是一个不认识的号码。
她重新放到耳边,刚好听见那边男人开口:“你好,我是顾璘。”
时吟手一抖,手机差点没掉下去。
瞪大了眼睛看看手机,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听错,时吟结结巴巴道:“您、您好……”
顾璘怎么知道她的手机号码这种事情她根本没想过,顾从礼本来就已经神通广大到无所不知了,他老子怎么可能比他差。
男人似乎听出来了她声音里的紧张,声音很平和:“时吟小姐今天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个饭。”
好像没有哪里不对。
时吟却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压力,就好像他说的话她完全无法拒绝。
她知道顾从礼不喜欢,他看起来似乎完全不想让时吟接触到他父亲这边,不想他们有丝毫联系。
可是如果想和他一直走下去,逃避也不是解决的办法。
总有一天,这些事情都是需要面对的。
顾璘订了家私房餐厅,时吟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四周安静,隐蔽性极好,男人远远坐在背对着门口的位置,依然是一身黑色的笔挺西装,头发从后面看也一丝不苟。
时吟走过去,微微点了点头:“您好。”
顾璘抬起头来,上次匆匆一瞥,今天见到,时吟忍不住再次感叹,他真的很年轻。
时吟猜测他应该是比时父年纪要稍大一些的,但是时父现在眼角已经有皱纹了,一笑起来尤其明显,很是和蔼可亲的样子。
虽然他很少会笑。
她原本来的路上还一直有点紧张,不知道顾璘单独找她出来是准备干什么,结果人到这儿以后,反倒淡定了。
随便他想说什么呢,反正顾从礼也不听他的。
如果他像言情小说里那种套路,给她一张一千万的支票让她离开他儿子呢?
那她就让顾从礼,把他那套市中心的复式大房子房产证上写上她的名字。
毕竟她接下来马上就要为了他放弃一千万的支票了呢。
时吟打起精神来,已经做好了不被金钱和利益诱惑,全心全意捍卫自己的爱情的准备,顾璘轻轻笑了一声:“不用紧张,今天我就是来找你聊聊天,作为从礼的父亲。”
这就来了。
时吟打起了精神。
“你和从礼什么时候认识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
非要说起来的话,七八年前吧。
“去年春天遇见的。”时吟保守地说。
去年春天,他来做主编,两个人重逢,也没有哪里错。
顾璘面色不变,优雅地切着牛排,忽然转了话头:“从礼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懂事早,很小的时候就很沉稳。”
时吟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沉默听着。
顾璘继续说:“他像我,性格和我特别像,我其实是高兴的,他可以很优秀,他的能力和才智远胜于很多人,甚至胜过我。我手把手培养他,我对他寄予厚望,可是他讨厌我,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似乎是真的很困惑,抬起头来,歪着脑袋看着时吟:“我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吗?我可以让他成长为人上人,变得更优秀,他明明跟我那么像,可是他一直更喜欢他母亲。”
“顾叔叔,顾从礼跟您不一样,”时吟认真地看着他,“他是懂得什么是爱的。”
顾璘的眼神平静:“他是我的儿子,我当然也是爱他的。”
时吟垂下眼:“您只是爱您自己而已。”
顾璘沉默了,半晌,突然开口:“如果没有你,从礼会成功,会跟我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容易满足。是你毁了他。”
时吟闻言,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遇见的那个顾从礼。
他当时的眼神,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冷漠得近乎无情,甚至不见情绪的起伏,对万物都漠然。
如果她当初没有能够鼓起勇气走近他,是不是现在的他也会变成顾璘这样,无欲无爱的活着。
“白露阿姨没能毁了您吗?”时吟轻声问他。
顾璘一怔:“什么?”
女孩看着他,漆黑剔透的杏眼温和又安静:“您不爱白露阿姨,为什么还要和她结婚呢?”
顾璘微皱了下眉,似乎对她的话很不理解:“我们门当户对,她是很好的结婚对象,”他顿了顿,神情淡淡的,“如果她没有一直莫名其妙的胡闹,我们的婚姻可以很成功,我对她很好。”
时吟说不出话来了。
他说起婚姻来,就像是谈一场生意。
这个男人的眼睛是没有温度的。
她看懂了,他一定不会被任何事物影响,他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有着自己的目的性的,不会有丝毫犹豫,也不为任何人停留。
说白了,这段婚姻里,两个人过于不般配,错的人和错的人结合,塑造出的只有悲剧。
白露想要纯粹的,毫无瑕疵的爱情,而除了这个,顾璘什么都能给她。
白露那样的女人,在得知对方不爱以后,无论对方有多么的滴水不漏,也根本没有办法做到粉饰太平维持婚姻。
于是争吵,或者无理取闹,或者歇斯底里,到今天的地步。所有的这些都只不过是因为,她想要得到对方多一点点的,哪怕一点点的在意和爱而已。
但他给不了。
时吟不知道顾璘在这场悲剧里到底算不算是罪恶的那一方。
说错,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有什么错,天性如此罢了。
甚至,时吟觉得顾璘是可怜的。
他终其一生都没能被谁毁掉,没能遇见那个能够让他心甘情愿停留下来的人。
*
顾从礼效率很高,《鸿鸣龙雀》动画化这件事情很快确定下来,《赤月》官方发布了这个消息,时吟转发了一下。
行业内很多人纷纷转发恭喜,时吟久违地收到了韩萏的信息。
韩萏之前一直在和颤栗的狸猫打官司,涉及到家庭暴力和知识产权保护这方面的官司本就不太好打,拖拖拉拉到现在将近一年,最近才好不容易有了点进展。
韩萏现在字里行间看得出比之前状态好了很多,甚至很是活泼了,两个人聊了一会儿,约定好等她那边的事情解决了以后两个人合作创作,韩萏写脚本,时吟来画。
她的写作和推理方面的能力确实是神赐的天赋。
动画化的消息也带动了漫画连载以及单行本的销量,一个月后,《鸿鸣龙雀》单行本加印一万册,一千套签名版。
时吟的《ECHO》从来没有加印过,上市至今不过几个月的时间,时吟开心得抱着顾从礼在床上打滚:“啊啊啊啊啊,我加印了!我厉害吗!”
男人睡衣都被她拽得乱七八糟的,依然很淡定,云淡风轻:“厉害。”
不需要任何言语,他的冷静就是对时吟最冷的一盆冷水。
但是现在别说一盆了,几桶都浇不灭她开心的火花,抱着他笑眯眯地:“欺岸老师动不动就加印个三五亿本,我们这种小透明一万册的开心你当然不懂了。”
顾从礼垂眸:“你现在准备捧杀我了?”
时吟捧起他的脸,鼻尖蹭了蹭鼻尖:“哪里,这是我对欺岸老师的崇拜。”
顾从礼抿了抿唇,忽然道:“时吟,那些漫画你少看点。”
时吟歪着脑袋:“那些漫画是那些,你画的那些吗?”
顾从礼淡淡“嗯”了一声。
欺岸这个名字是他的阴暗面,他曾经所有的不为人知,都可以由欺岸,通过手里的画笔发泄出来。
这些东西,他希望她越少接触越好。
时吟却依然笑眯眯地:“欺岸老师,你自己画完的东西自己会看吗?”
她的发梢扫过他的脖颈,有点痒,顾从礼喉结滚了滚,抬手勾起她的长发:“不会。”
她忽然坐起身来,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撑着床面看着他:“我第一次看到欺岸的那本《沉睡之日》的时候,觉得这个漫画作者画的东西都好可怕。”
顾从礼眸色暗了暗:“所以别看了。”
“后来长大了以后又看了一遍,忽然又觉得是个治愈系的故事了,我觉得很好,好人不会盲目善良,坏人也不都是阴暗的。”
背着光前行的人有阴影遮住前路,反之亦然。
肮脏泥泞的沼泽里也能长出洁白无垢的花,人也如此。
无论多么罪恶的人,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有某处一定还依然是郁郁葱葱的,生机勃勃,像稚嫩的幼苗拼命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时吟眨眨眼,继续说:“当时就觉得,能画出这样的故事的人,内心一定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