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妧知道李承乾骨子里叛逆, 但平日他的叛逆都被收在了那副好皮囊之下, 轻而易举就能让她忘了这回事。
如今太子殿下微服出宫,到了陈王府和李诱一起将她骗到这书阁来,苏妧才想起李承乾这个少年郎其实真的是目下无尘的。东宫的属官也好, 魏征也好,跟他说教的时候,他大概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吧?
从后世而来的苏妧也知道,这个年龄的少年郎是最让人棘手的。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自尊心不知道有多强, 更何况是一国太子。
再说, 李承乾有他的老师以及母亲长孙皇后耳提命面,实在不需要她也多此一举来劝他。
苏妧想了想,干脆什么事情也不管了,叫李承乾穿好了鞋袜, 两人就坐在阳光洒进来的地方说话。
李承乾随意地坐在楠木的地板上,一只脚曲了起来,手臂搁在膝盖上。已经加元服的太子殿下之长发束起, 用一个银冠固定着,比从前多了爽朗之气。头微微侧着的时候,光影给他勾勒了一个巧妙的背景, 衬得他五官线条越发迷人。
李承乾:“最近没做什么, 足疾好了, 已经开始跟从前一样听政。昨天和李震说起大唐自从立国以来, 天灾人祸,国库空虚,晚上便做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梦。瑶奴,你想知道是什么梦吗?”
苏妧望向李承乾,断腿足疾并没有令这个青年太子的锐气尽失。经历了磨难,过去那样的锋芒毕露少了些,仍旧透着少年郎特有的蓬勃朝气和意气风发,就如同这年轻的帝国一样,虽然时有人祸,又天灾不断,可依然有着勃勃生气。
苏妧心里蓦地生出几分欢喜,那么一瞬间,她看向太子殿下的神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温柔的。
李承乾被苏妧的神情弄得心头一动,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悄无声息地沿着木地板伸过去,就在离苏妧的手还有一点点距离的时候,又有些迟疑。手指无声地敲着木地板,最终还是规规矩矩地停在原地,既没有往前,也没有收回来。
对李承乾动作毫无所觉的苏妧问道:“高明做了什么梦?”
心有不轨的太子殿下掩饰性地咳了几声,然后徐徐说道:“自汉以来,我们在西域设了一些都护府,希望边疆安宁,与周边各国能友好相处。我昨晚梦到了我在西边一直到长安建成了一条商道,商道沿途各地繁荣昌盛,而关中粮食丰收,人人安居乐业,处处歌舞升平。”
光是听着,便是一副河清海晏图,令人心向往之。
太子殿下目光落在她身上,问道:“瑶奴,你说,我可否能帮助父亲共建盛世?”
苏妧眨了眨眼,她记得有一次她在李承乾的梦中,被他搂抱在怀里策马奔腾。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之时,她也听到李承乾咬着她的耳朵,喟叹着说他总觉得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好像都不是自己选择的,而是父母和朝臣为他选择的。
如今怎么忽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苏妧还狐疑着呢,就听到太子殿下叹息着说道:“你看如今国库空虚,父亲娶媳妇嫁女儿都得瞻前顾后,还有魏征在旁时刻准备进谏不宜铺张浪费。若是国库充盈,人人安居乐业,那就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了。”
苏妧:“……”
说到太子殿下真的多有雄心壮志,好像并不全是。至少苏妧和他相处以来,她都觉得李承乾的所作所为,像是为了某个标准而去做,说有多少真情实感,并没有。
令苏妧觉得意外的,是李承乾的梦。他所梦的,不就是后世的丝绸之路、河西走廊么?
李承乾大概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说就不能停:“我先前一直觉得重农轻商不见得是好事,只是可惜这样的念头一说出来,被人都以为我是在说笑话。不重农抑商,并不是要一味地将商人的地位拔高,只需要在一些政策上给予商人便利,方便他们公平交易。商人获利,朝廷再从中收取一些税负,各取所需,不也很好吗?”
他微微侧头,看向苏妧,忽然笑着问道:“瑶奴,生而为人,在出生之前,有谁能为自己日后的身份做出选择吗?”
苏妧愣住了,她有些意外地望着眼前的李承乾。今天的李承乾,仿若是跟她先前所认识的李承乾,并不完全一样。
苏妧正想着怎么回答太子殿下的话题呢,谁知一下刻太子殿下便故态复萌,弯着那细长的眸子,语气也有些漫不经心,“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别当真。”
随便说说?好像并不是那样的吧?
苏妧低头,目光落在那只离她很近的手。李承乾也随着她的目光低头,脸色有些发窘,正想要解释什么,却见苏妧搁在地上一直不动的手微微动了一下,小指恰好就碰上了他。
李承乾愣住,随即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法控制的喜悦。他的手掌挪过去几分,完全覆盖在苏妧的手背上,却不见她有躲避的动作。
李承乾双眸中闪着喜悦,“瑶奴?”
少女白皙的脸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别开了目光,轻声说道:“生而为人,理应善良。殿下能想到并非人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已属不易。”
“我觉得殿下所梦,日后真的会有是实现之时。只是诚如殿下方才所说,这些年大唐境内天灾人祸,边疆无宁日,关内百姓尚且不能安居乐业,又怎么能说得上对外通商。”
太子殿下久久不语,本来别开目光的苏妧回过头来,才回过头就对上了李承乾那既意外又喜悦的目光。
苏妧默了默,正想说话。
李承乾忽然朝她露出一个笑容,笑容阳光而爽朗,像个大男孩。
不过,在苏妧心里,她觉得李承乾一直都是个大男孩。只是由于身份的原因,他得端着那副四平八稳的姿态装模作样罢了。
“瑶奴,我觉得很高兴。”
苏妧怔住,“殿下高兴,是因为我吗?”
李承乾忍不住放声大笑了起来,如果可以,他甚至抱抱眼前的少女。只是,于礼不合,只能将冲动按捺下去。
而这时,门外侍女的声音响起——
“小郎君,王妃说等会儿郎君要出门,您得陪着。她担心您与苏小娘子说话忘了此事,特别让婢子来提醒小郎君莫要忘了此事。”
那是陈王妃身边的婢女,应该是怕这对小儿女说话忘了时辰,特别来提醒的。
李承乾:“……”
苏妧:“……”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苏妧见完了太子殿下之后,就去见了陈王妃。
对着陈王妃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少女纵然羞得俏脸飞红,还不忘喊冤,“姨母骗我,害我急匆匆从府里赶来,生怕姨母为了瑶奴的婚事累坏了身子。”
陈王妃望着眼前的少女,笑意盈盈,“姨母是骗了你,但你心中难道不快活吗?”
一国太子,为了见她一面,费尽心思。
苏妧梨涡清浅:“快活。”
略顿,她又说道:“可我感觉像是一场梦。”
陈王妃闻言,神情微微一凝,朝她伸出手,“瑶奴,过来。”
苏妧依言走了过去,陈王妃一只手握着她的手,另一手拍着她的手背,“人生在世,许多事情也是身不由己。你一旦入宫,深宫之中不自由,得自己想开。”
上位者的宠爱,说变就变。
如今看着李承乾对苏妧是特别钟爱的,从一开始的选妃,到如今下聘,太子殿下对眼前这个少女的钟爱已经显露无遗了。只是,这样的钟爱,能维持多久呢?
陈王妃身在皇室,情到浓时情转薄,男人爱你时,甜言蜜语不要银子似的天天在你耳边说,说得你心都酥了。可是一旦不爱,府中小妾侍女那么多,随便哪一个都比你漂亮勾|人得多。
陈王妃:“瑶奴,像你父母那样的夫妻,在世上十分稀少。”
苏妧闻言,抬眼朝陈王妃露出一个笑容,“姨母放心,许多事情,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陈王妃知道她是个通透之人,点到为止,她笑着岔开话题,“好了,那些事情都不说了,说多也令人心中生厌。四天后宫里便会派人到你家中去下聘,你可知道为了聘礼的礼单,魏特进都谏言了?”
苏妧抿着唇笑,“我知道,但我不会客气的。”
陈王妃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笑骂了句出息。
苏妧只是弯着那双明亮的眸子在笑,她才不管有没有出息呢,有好东西拿当然要拿,那些东西不给她,或许也会给别人。她既不偷也不抢,心中不会有任何不安。
四天后,宫里派人到苏府下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