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过了一个晚上的功夫,原本宽敞得能走三辆四轮大车的珠市口儿大街上,猛地就变成了个巨大的砂石场。
从通县、大兴挖过来的青砂、白砂,打门头沟老炭窑里收来的白碳,从密云老皇窑里拆出来的火砖,还有那些个从四九城里各大木料场拿大车运过来的南北大木料,差不离把珠市口儿大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十来个手提着茶壶、茶碗,胳肢窝下边还夹着几盒洋烟的牙行伙计满脸堆笑,但凡是见着被挡了道儿后面色不善的主儿,立马就一溜小跑地迎过去。
先是蜜着嗓子道辛苦,再替人倒上一大碗高茉莉花茶去去人心火。还没等人喝完茶擦擦嘴的功夫,洋烟卷儿已经递到了人嘴边,洋火拢在巴掌里划着了伺候着,就等着人一歪嘴叼上洋烟卷儿的功夫,那边凑上去的洋火已经合着一长串奉承话送到了人心坎里!
四九城里的爷们,那都是经过见过的主儿。真要在场面上挡横架秧子以势压人,四九城里的爷们眼皮子都不带眨巴,撸胳膊挽袖子的就能连骂带打的论出来个山高水低。甭看着当面站着的一个力巴不起眼,可没准人家家里面就有一房远亲在军机衙门里行走、内务府中供奉,打了小的就能出来老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可四九城里的爷们也都通透伶俐,明白场面上什么叫花花轿子人抬人。两句软和话加个笑脸,手里头、脚底下勤快点、利落些,天大的事儿在四九城爷们眼里也就是一抬手,能过去自然就过去了。
有了十几个牙行伙计小心招呼着,真被挡了道儿的四九城爷们说破了天也就是唠叨几句,顺带着指着正在那大宅子门口忙活着的百十个力巴问一声:“谁家的买卖啊?大门口就用了百十个力巴,场面可够大的?!”
端着茶壶茶碗,听着这问话的牙行伙计立马就是一哈腰,手里头新斟满的高茉莉花茶已经跟着软和话递了过去:“回您老的话,主家是当年四九城里的火正门,伺候各路生灵玩意的,想着翻新了老堂口的宅子,戳个旗号在四九城里伺候各位场面上的爷们玩玩!耽误您老走道儿,我这儿先替主家给您道个叨扰!您再来碗茶水、来根儿烟卷?东西不贵,可是个人心......”
这边有牙行伙计招呼着四九城里场面上走着的爷们,那边墙根儿底下一长溜蹲着、倚着的青皮混混们伺候的,就是各路不长眼的角色。
都说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这么大个四九城里,穿着青洋邹长衣的青皮混混们更不在少数。甭说是这么大场面、动静的修整,那就是新开张了个馄饨摊儿,也会有些个青皮混混们上门找麻烦、打秋风。多了讹几十个大子儿,少了也得白吃几碗馄饨,正经叫癞蛤蟆蹦到了脚背上,不咬人可恶心人!
可有了熊爷手底下这些个青皮混混们坐镇压场面,也还没等那些外路子来的混混们拢边儿,这边已经有几个敞着怀扎煞着胳膊的青皮迎上去,当面就是一个凤凰三点头混江湖的老礼,外带着吊着嗓门吆喝一句:“珠市口儿熊爷搭手的买卖,各位老少爷们赏个脸,别处发财?”
遇见了识趣的,立马也是一个寒鸦凫水混江湖的老礼还过去,也还短不了说两句场面上的吉祥话:“天下杆子是一家,断没了自家人吃自家人的道理。改日熊爷这买卖开张发财,一定赏一张帖子,我们杆子上的兄弟自有人心送上!”
要遇见了不识趣的,也不用几个迎上去搭腔盘道的青皮动手,几个歪戴着帽子的巡警已经兜屁股包抄过来,把那些个嘴硬的混混裹到了旁边的小胡同里。一顿裹了铁皮子的红白警棍可劲儿伺候下去,任你是窦尔敦、黄天霸一般的江湖好汉,那也得后半夜才能醒过来,挣扎着爬出珠市口儿大街!
对着那大宅子的街面上,一字排开的是七八个吃食摊儿。大骨头熬汤打底的馄饨汤、老砂土打炉子烤出来的火烧、切的赛纸薄、两寸宽窄的酱猪头肉,再加上大油白菜馅儿的敞怀包子,差不离从天色刚亮的时候就忙个不停手,供着大宅子里外忙活着的力巴们吃饱喝足。也都不单论卖了多少吃食出去,一天三块大洋包圆儿,从早到黑不断火,见着月亮了收摊儿算完!
大栅栏一带蹲着等活儿的力巴,从来都是只吃主家管着的一顿晌午饭。有时候活儿急了,再遇见个大方心善的主家,能在天黑了后给力巴们加一碗棒子面儿的糊糊。要是再能给切几根咸菜、滴几滴香油,这都算是开了半荤了,能叫力巴们在扛活儿的时候加倍的下力气、加小心。
原本看着相有豹捧着熊爷的龙鞭上大栅栏找力巴头儿,不少蹲在墙根等活儿的力巴都捂着肚子朝人后面躲,就怕让相有豹一指头给点中了。
照着以往经过的事儿来说,给这些个街面上戳杆子吃八方的混混头儿干活,赚不着力钱不说,没准连口吃的都得自己垫补。都是指着一把子力气养家活口的苦哈哈,谁乐意去应这个倒霉悲催的差事?!
可等相有豹领着一群苦着脸拖着腿的力巴走到了珠市口儿大街那座大宅子之后,却没照着以往力巴们熟悉的那样立刻分派活计,反倒是朝着早已经把各种吃食整治得香气四溢的吃食摊子一指,外带着撂下一句话:“一天三顿饭管饱,每天见着月亮结工钱。干活儿最仔细、最卖力的十个人,一天多给五成工钱,现的!”
有了这话,一顿饭最少吃了十个敞怀包子、喝了六碗馄饨汤的力巴们跟吃了大力丸一般,头一天就把那积尘落灰的老门脸给掀了个干净。到晚上见了月亮领了工钱,多拿了五成工钱的十个力巴一合计,不吭不哈地就把老门脸上拆下来的陈砖、旧瓦仔仔细细码好堆齐,就连拆下来的屋棂木条子,也都一根根抖干净了搁到了墙根旁边。
力巴尚且如此,那些工钱朝着厚了给的各路工匠就更加卖力。新门脸上盖瓦的瓦匠一天下来就铺了九行瓦,耳听着旁人嘀咕着自己这是磨洋工、蹭工钱,瓦匠不吭不哈地踩梯子爬到了刚铺好的那九行瓦上连跳带跺,愣是一块瓦都没踩碎,连挪了地方的瓦都没有一块,着实的叫人明白了什么是正经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