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畏满怀期待,盼望有人紧跟着自己发难。御史中丞竟然背叛了御史台,甚至攻击台中御史多为奸佞。这是捅马蜂窝,怎么可能没人出来一起反驳?
但殿中静静的,寂静仿佛在嘲笑杨畏的幻想。
头脑中的混乱或许已经平息,但观望之意却浮上了心头,没有绝对的把握,御史中丞为何要攻击御史们,明知已经掉进了陷阱,还有谁会轻举妄动?
太后也没有理会杨畏:“舒卿说台中有奸,苏相公,你怎么看?”
苏颂淡淡定定,朝堂上幻变迷离,他过去见得多了。
听到太后垂问,随即便出班道:“陛下,以臣之愚见,奸佞二字极重,当就事而论,不当妄言——舒亶、龚原、杨畏,所论皆有失。”
苏颂的发言,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至少没有方才那么剑拔弩张。李格非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气,这是要做和事老吗?
太后也在问,却不是息事宁人:“龚原、杨畏二人方才说沈括,相公是另有看法?”
沈括悚然一惊,紧紧盯着苏颂。
苏颂道:“沈括品行的确难孚众望,但廷推既定,材与不材,当由陛下与重臣在廷推上共定,非是一二小臣可以干扰。待沈括就任之后,监察审视,方是御史的权责。”
李格非微微皱起了眉头。御史无事不可论,但苏颂的话若是成立,那么日后如果遇上了廷推,御史就不能在尘埃落定之前再有议论。
不用说,这必是秉持了韩冈的心意,在此维护廷推的威严。
“相公言之有理。”
太后的赞许从帘幕后传来,杨畏的脸色阵青阵白,却没有撞阶自辩的勇气。
“韩相公,你如何看?”
问过了苏颂,向太后又向另一位宰相征询意见。
韩冈徐步出班,他正等着向太后的垂问。
这一次的廷推,他完全没有担心过。不说他之前的安排,只为了沈括手上的差事,太后也不会允许有任何意外。说服她容忍沈括的,韩冈不觉得仅仅是自己的言辞,更多的应该是对铁路的需要。
仅仅是一条京泗铁路,已经给朝廷带来了天大的好处。原本从汴水北上的民船,征收不到多少税入,但换成铁路就不一样了,什么货物也逃不过。而且汴水缓而铁路疾,等到整条铁路运转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后,除了纲运之外,还能运送更多的南北货物,运力远胜一年有近一半时间要断流的汴水。
沈括这样的人才,无论在政治上犯了多少蠢事,只要朝廷还离不开他,他就不可能被一群御史给打倒。
现在大局已定,顺手推上一把,韩冈岂会吝惜气力?
来到苏颂身侧,韩冈躬了躬身,道:“昔年御史,非一任知县,不得入台。积年亲民,能知上下情弊,又能通达人情,故而可以裨补时政,查奸防阙。而如今御史,却常年居于京府,并无半点历练,不知下情,凡事纯凭己意猜度,故而行事每多荒谬。”
韩冈的话,比苏颂更加尖刻。只有嘴而已,韩冈只差没明说了。
“相公说得是,总有这么一般人,不知做事的苦,爱挑别人的刺,可到了自己做事,却是一塌糊涂。”向太后冷笑着,“既然台谏都上了弹章,说沈括做得这不好,那不好;那就去修轨道去,看看你们能做得怎么样!”
苏颂、韩冈,杨畏、龚原同时变了颜色,理由自然绝不相同。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韩冈连忙道:“铁路乃国之命脉,不选能吏用事,却以舌辩之士为官。若事败,此等人死不足惜,但损失难以胜计,日后弥补起来,苦的可又会是缴纳税赋的百姓。”
苏颂亦道:“汉武帝时,匈奴请和亲。博士狄山以和亲为便,御史大夫陈汤则称其是‘愚儒无知’。狄山攻劾陈汤,武帝为之怒,问狄山:‘吾使生居一郡,能无使虏入盗乎?’山曰:‘不能。’再问:‘居一县可乎?’对曰:‘不能。’武帝复曰:‘居一寨可乎?’山不得已,曰:‘能。’就任后不及月余,便为匈奴斩其头而去。如龚原辈,便如狄山,百无一能,唯有口舌。今使其监理修造,若事败,难道要斩其头而去?”
苏颂、韩冈,严辞反对,向太后也不好坚持,点头道:“相公说得也是。以二位相公之见,当如何处置?”
苏颂、韩冈对视了一眼,韩冈便朗声道:“风闻奏事,台谏之权,论劾朝臣,亦是分内之事。唯龚原、杨畏二人,阻挠廷推,不可不惩,然此事未酿恶果,也难重惩。以臣之见,可去西京御史台任职。罚俸等事,可依例而行。”
龚原、杨畏面色如土,全然不见方才当殿弹劾沈括的威风。
这两年,秉政的韩冈、章惇将洛阳交给了旧党,大多数的知县都是旧党中人,只有京西北路转运使等寥寥几个监司位置,是新党,而韩冈门下,更是远离。让两名新党成员去西京御史台,盯着旧党官僚,两边都别想睡好觉。相较而来,龚原、杨畏更加危险。要么叛投旧党,要么就是众矢之的,绝难有任何好下场。
太后却觉得不够:“去西京御史台?只龚原、杨畏二人?”
韩冈听得出来,太后似乎对御史台近日的弹章骚扰厌烦透顶,不过将其他御史送去西京,并不是很合适。
“若陛下认为御史台近日所论无理,可事后与御史中丞、知杂事及翰林学士共议。台谏之任,非不得已,宰辅不当议论。”
“也罢。”只听得太后道,“就依相公,此事等廷推后再说,也别耽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