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二十四。
一千零二十五。
徐玑低着头,数着脚下的步子。
走过了崇政殿前宽大的青石板,穿过了庆寿宫前细密的小砖路,福宁殿和庆寿殿宫墙相夹的小路,刚刚进过翻修,全部是青色的雕花方砖。木底的官靴走上去,就跟踏上殿宇中的金砖一样,笃笃的脚步声回响在两侧的宫墙之间。
黑色的锦缎鞋面上还有一条缝补过的痕迹,不过除非已经知道或是靠得近了才能看得出来,否则就是一双八成新的好鞋子。
黑色鞋面左右左右的出现在视野中,徐玑心中泛着淡淡的暖意。自己老妻巧手织补,又省了一双官靴的钱。
说起来,自过年后,家里就没裁过新衣。换季后朝廷发下的衣料,都拿去换了钱物。妻儿身上的衣服全都是旧的。
已经是翰林医官,隔三差五就能入宫,在医院和太医局中能拿两份俸禄,还有诊金的分账,可徐玑这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要是没铁路就好了。
徐玑忍不住怀念起几年前的日子。
那时候,虽然还没有通过主任医师的考试,在太医局中得到官身,但身为西城医院最优秀的内科主治医师,徐玑的收入,可也是能让妻儿隔几日就是一身新衣,自己也能隔三差五与同僚去甜水巷逛上一逛。
可自从两年前开封通向陈州的铁路开通之后,徐家的生活水平陡然直落千丈。
徐玑乡贯在陈州西华今周口西华,过去从西华上京一趟太难,一来一往半个月就没了,如今只要买票坐车,一天一夜就能抵京。故此亲戚乡邻便如潮水一般涌向京师,一年到头,徐家的客人都络绎不绝。
现在家里面时常都住着几名乡人,吃穿用度都要徐玑来负担。
尽管家中的生计已经很吃力了,但徐玑还是咬着牙坚持着。要是怠慢了,这些人回乡一说,他在乡里就没法儿见人了。
“徐太医,走这边。”
前面引路的小黄门正转向右方,走向一道小门,却发现徐玑没跟上来,惊讶的回头叫道。
“啊……啊,走过了。”
徐玑惊醒过来,方才心神恍惚,走了上百次的道路差点就走错了。点点头,回身急走两步,忙跟了上去。
一千五百二十。
一千五百二十一。
耳畔变得吵闹。
两边的士兵和内侍也多了起来。
空气中更多了一股子桐油的味道。
而宫中特有的那种连夏日的阳光都驱散不尽的阴冷,似乎也因为人气而消散了泰半。
坤宁殿到了。
尽管天子纳后连个消息都还没传出来,但空了好些年的坤宁宫,几年来第一次开始大规模的整修。
工匠们在坤宁宫中整修殿宇,外面守着宽衣天武,又有内侍警惕的盯着那些士兵。
每年朝廷都会专门拨出一笔款子,用于皇城的日常维护。但宫殿的翻修,则必须从内库拨款。
宫门边堆放的砖石在阳光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徐玑瞥了一眼后,就收了回了目光。
这样的一块金砖,就能抵了他十天的俸禄。宫门前的这么一堆砖石,够他做上一辈子了。
一千九百零三。
一千九百零四。
钉刨锯凿的噪音消失在身后,桐油气味也淡了下去。
前面的小黄门停下了脚步,是今天的目的地睿思殿到了。
小黄门上去回覆,徐玑等候在殿前。
片刻之后,里面传出话来,让徐玑进殿。
睿思殿规模不大,远小于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但这里本是先帝书房,比起福宁殿更让天子感到自在。
徐玑已经来过此处多次,几乎每隔五日,他就要入宫一趟,为天子检查身体。
得到这一重任,不仅身份地位就此不同,也让他得到了许多同僚的羡妒。
但这依然是一份让他战战兢兢的工作。
天子、太后、宰相,还有……
“徐卿来了。”
赵煦已经脱离了变声期,完全是长成之后的嗓音了。
徐玑在天子略带放松的声音中谦恭行礼。
“臣徐玑叩见陛下。”
“好了,平身吧。赐徐卿座。”
应该不是错觉,徐玑觉得,比起他的那些医术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同僚们,天子更要看重自己。大概是因为自己最为谦恭,大多数时间都是低下头的缘故。
“还是老样子?”
待徐玑坐下,赵煦熟练伸出手腕,问道。
天子的手腕纤细白皙,指掌细长。与其说是男生女相,还不如说是自幼体弱的缘故。
“是,还是先号脉。”
徐玑说着探出手指,轻轻按住手腕上尺关寸。
感受着指尖上搏动,徐玑闭目不言,身边陡然静了下来,这就是给天子日常问诊时心情最平和的时刻了。
片刻之后,换了一只手,又把了半日,徐玑点头睁眼,却没立刻放开手。
“官家今天的精神不好,可是经筵上布置的功课太多了?”他信口问道。
指端的脉搏陡然间有了变化。
“是多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