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像许多喧闹的虫子。周乐揉了揉眼睛,他记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像是看见娄二娘了, 她在哭。奇怪, 怎么会梦见她?他只见过她一次。
在三月的时候。
最初是个小丫头,半夜里鬼鬼祟祟摸上门,险些被他一刀砍了,到尖叫声起才听出来是个女孩儿, 而且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他总不好意思欺负人家小姑娘吧, 硬生生收了手,背对着她说:“我这里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我也不为难你, 你快快走吧。”
他宽大为怀, 那丫头竟不领情, 尖声叫道:“我不是贼!”
你不是难道我是?周乐心里吐槽。
那丫头又叫道:“我真不是贼!“
他当时犹豫了片刻,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火光不很亮,看得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娘子,肤色白净, 梳了双鬟。衣裳虽然不华贵, 却还整洁, 确实不像是镇上那些混不上饭的人家出来的小娘子。
“那你是什么人?”他问, “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我是娄家的婢子。”那丫头说, “平城仁和里的娄家。”
娄?他记起来,三娘子提过。她问:“周郎君还记得娄娘子吗?”他当时回答:“我不认识什么娄娘子,想是三娘子记错了。”言犹在耳,竟真有娄家的婢子找上门来。一瞬间的悚然,让他迟疑。
小丫头看出他眉目里的犹疑,支支吾吾补充道:“我家姑娘叫我来。我家姑娘……是娄家二娘子。”
“我不认识你家姑娘。”周乐皱眉:当真不是三娘子派来耍他的吗?虽然他也不觉得她有这个闲心;且他走的时候,并没有留下地址;不过,以三娘子对他所知之多,没准能找到也不一定。
但是她不是回洛阳了吗?
“以后……”小丫头像是被他的态度梗了一下,“就认识了。”
周乐心中疑云大起,面上只不动声色:“你到底来做什么?或者说,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可有婚配?”这是句废话——之前姑娘已经打听清楚,这小子并无婚约。也对,瞧这家里空得,有人肯把姑娘许他才见了鬼!也就他家姑娘鬼迷了心窍。
周乐:……
他如今可以确定了,就是三娘子派人来耍他——看来她在洛阳的日子过得真是太闲了。
什么见鬼的娄家,平城?不说他倒忘了,他住始平王府的时候曾听说过,三娘子从前就是养在平城。一念及此,不由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长地道:“我有没有婚配,想必你家姑娘是清楚的。”
小丫头登时就红了脸:糟糕,莫非姑娘背后打听他的事儿被他知道了?还是说姑娘和他早就……她不敢想下去,只默默腹诽:合着她这个贴身婢子,反而是最后一个知道!姑娘瞒得她好苦!
她低头道:“既然郎君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这就奇了,”他说,“我不问,怎么知道你家姑娘叫你来做什么?”
小丫头若有所思:“我家姑娘叫我来问郎君,是不是选个合适的日子,上平城……提亲?”
——原本姑娘是叫她先问有没有婚约,再问他是不是愿意与她共结连理,当然答案必然是肯定的,以姑娘的人才,哪里轮得到他说个不字。但是既然他们早有默契,她就不觉得还有多此一问的必要了。装模作样也有个限度不是。
周乐几乎是顷刻变色,脱口问:“出什么事了?”
“什么?”
“怎么突然——”
小丫头讪讪道:“大约是……近日来家里提亲的贵胄公子多了些罢。”要不她怎么说,姑娘是鬼迷了心窍呢。平城多少贵公子,这位周郎君……好吧,模样是不差,可这家里也太寒碜了些。
是这个原因吗?除了宋王,又有别家去提亲了,还是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周乐心里惊疑不定,以始平王对三娘子的宠爱,三娘子拒绝不了的人可是不多。却问:“去平城?不去洛阳吗?”
“去洛阳做什么?”小丫头吃惊地问。
这吃惊,不像是能装出来的,周乐越发糊涂了。
起先他以为是三娘子戏弄,或者是害羞——明明自己牵挂,派了人来看他,却托词说什么平城娄家。要不是他知道她从前住在平城,又怎么猜得出来。可是接下来这话又不对了。就算真是三娘子催他提亲,那也该是去洛阳啊,去平城做什么。何况如今他功未成名未就,拿什么去提亲?
怕是连被始平王乱棍打出去的资格都还欠奉——人始平王府的门槛多高啊。
想三娘子也不至于这样为难他。
那么这个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娄二娘子,莫非是真有其人?
那又奇了。周乐倒不是妄自菲薄,他知道自己长得不错,路上小娘子抛个媚眼,不守规矩的丫头调笑几句,甚至于花楼里姑娘求个露水姻缘,都不是没有。但是好人家的小娘子,素未谋面,就这样偷偷摸摸派丫头上门催他提亲,那可真真见了鬼了。他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魅力。
其实前年阿姐帮他张罗过,说是母亲生前帮他定的韩家表妹,谁想舅舅过世多年,舅母不认,阿姐一口气咽不下,竟然病了。
亲戚尚且如此,而况外人。
到底是谁戏弄他呢?真是三娘子吗,还是另有其人?周乐心里挣扎了一下,抱着万一的希望问:“你家娘子不在洛阳吗?”
“洛阳?”小丫头越发不懂,“我不是说了吗,我娄家住平城仁和里,不过我家姑娘如今人倒是在镇上。”
人在镇上……周乐脑子里一转,想不起镇上有这么户人家。
“我们见过吗?”周乐问。
小丫头也被绕糊涂了:这位方才还笑得古里古怪,说他有没有婚配,姑娘是知道的,如今却又问“我们见过吗?”难道她猜错了,姑娘与他并没有……小丫头脸上一白,结结巴巴道:“郎君、郎君有没有见过我家姑娘,自己不知道吗?”
周乐:……
周乐心里一口血,他怎么知道。既然不是三娘子派来,也不知道哪个促狭鬼搞鬼,这半夜三更的,他也没心思陪她耍。挥手道:“我怎么知道……走吧走吧,很晚了别闹了。”就往外赶人。
小丫头哪里想得到他说翻脸就翻脸,气力又大有不如,三下两下就被推了出去。然后门就闭上了。
“喂!”她气得踢了一下门。
门又开了。
小丫头心里一喜,就听得里头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谁派你来,踢坏我的门,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
“不识好歹!”小丫头气呼呼地走了。
整个世界终于清净了。
清净不得几日,半夜里听到叩门声:笃笃笃、笃笃笃。
“门没锁。”他说,也懒得起身:能半夜里上门的,总归不是外人。
门吱呀一下开了,探进来一个头:“周郎君?”
周乐:……
是前儿那个小丫头,他听出她的声音了。
这样锲而不舍别无所求只为戏弄他,特么是怎样一种……精神病啊。也不知道这回又耍什么花样,是说哪个小娘子看上他了呢,还是自荐枕席?周乐心里实在不耐烦,但是进来的是个小娘子,他好歹知礼,总不好躺床上待客——虽然天黑,也看不见什么。还是胡乱披了衣裳:“你又来做什么?”
“我来——”小丫头怯怯地道,“姑娘叫我来给郎君赔罪。”这位可是她家姑娘未来的夫君,也就是她以后的主子,哪里是她得罪得起,她前儿也是傻了。
赔罪?赔什么罪,周乐莫名其妙。
小丫头素会的察言观色,当即说道:“姑娘说,我不该擅闯。”虽然明明是他门没关好。
“这个啊,”周乐很大度,“赔罪就不必了,还有事吗?没事就出去吧,帮我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