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庵望着地上的血迹和尸体,脸上并没有什么反应。片刻后,抬头问我:“是谁?”
他问的很笃定,宦海沉浮多年,他知道这人既然敢来行刺,尸首一定是干净的;他见我如此淡然,也知道我心里一定有数,所以也不说什么虚头巴脑的绕弯子话,上来就开门见山。
我坐在他对面,将黑衣人的长剑倒过来,剑柄递给杨本庵。他郑重接过,细细看着剑柄处的纹理。过了半晌,他眉头一紧,示意青莲、玉荷先出去,屋里就剩下了我们俩,和愧疚不已的叶不悔。
见屋门关上,杨本庵低声道:“启蓝,我早些年曾在造办司任职,这每一种物件的纹路都是有规矩的。把你的刀给我!”
他将手伸向不悔,不悔二话不说,解下佩刀双手递给了他。杨本庵接过,看了一眼,把刀柄递过来给我,指着说道:“你看!这缠线的纹路是三正一反,这就是典型的军中制式。”
我仔细一看,正如他所说,那手柄上的防滑缠线的确是三组横线,一组竖线。这个是不是军中制式,我以前没有认真研究过,但想必杨本庵作为巡抚,作为我目前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他不会、也不应该骗我。
我点点头,把刀递还给不悔。杨本庵拿起黑衣人的剑,仔细又看了一眼,方递给我道:“你看,这把剑是两正两反!”
我接过来看着,杨本庵继续说道:“上面有江南兵器厂的火印,应该做不了伪。只是这两正两反……”看意思,似有难言之隐。
我正色道:“兄台但说无妨!”
杨本庵点点头,看着我沉声道:“贤弟,你可曾得罪了东厂?”
我的眉头忍不住挑动了两下。东厂?
东厂,即东缉事厂,乃是明朝的特权监察机构、特情机关和秘密警监机关。这个臭名昭著的机构,是明成祖于永乐十八年设立的,由亲信宦官担任首领,是世界历史上最早设立的国立特情机关,鼎盛时期,其分支机构甚至远达高丽半岛。
东厂的总部位于京师东华门旁,与西厂、锦衣卫并列,合称为“厂卫”,但东厂的实际权力犹在锦衣卫之上,只对皇帝负责,不需经司法机关批准,即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从而开明朝宦官干政之端。
之所以成立这个组织,主要基于朱棣在靖难之役中用武力非法推翻了建文帝一派,在南京自行登基,改元永乐,是为明成祖永乐皇帝。但社会上对永乐一族的合法性异议纷起。一方面建文帝未死的流言不时出现,另一方面朝廷中的很多大臣对新皇并不十分支持,是以朱棣亦对朝廷大臣亦多不信任。
在这种情况下,朱棣觉得设在宫外的锦衣卫使用起来并不是很方便,于是决定建立一个新的机构。
在朱棣起兵的过程中,一些宦官和和尚出过很大力,比如郑和,也就是三宝太监,以及道衍和尚等,所以在他心目中,觉得宦官比较于臣子更为可靠,而且他们身处皇宫,联系起来也比较方便。于是朱棣一反太祖关于宦官不得干预政事的禁令,重用宦官。
但是,我心中笃定,绝不可能是东厂!原因很简单——东厂目前完全在冯保的掌控下,而冯保是张居正的绝对政友,他断不可能做出破坏清丈土地行动、杀害作为急先锋的我这种行为。
于是我看着杨本庵,笃定的道:“不是东厂!”
杨本庵似乎舒了一口气,他语气稍显轻松的道:“既然贤弟也说不是,那便一定不是!我也认为,东厂的话,与情理不合。那么,这人……贤弟,你可有怀疑对象?”
我定定的望着杨本庵,杨本庵也定定的望着我,目光清澈。我心中一动,这次清丈土地,我与杨本庵结下了交情,或许我在此事上再做出姿态,当可以把杨本庵往我们这边再拉一步!
于是我轻声道:“确有怀疑对象!”
杨本庵点头,他对我的态度很满意。为了表示诚意,杨本庵道:“这样吧!贤弟,你我都执笔,把那人的姓写在掌心,我们对照如何?”
我笑道:“甚好!兄台请!”
不悔递过毛笔,我沾了些墨,在掌心写了一字。待我抬头,杨本庵却也写好了。我们对视一眼,一起说道:“来!”
待掌心抬起,我看到,他的掌心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张”字,而我的掌心上,同样是大大的一个“张”字!
这个张,指的是张四维,现任武英殿大学士,住国少傅兼太子太傅。他是高拱的爱将,目下乃是首辅张居正的主要政敌。
杨本庵能写出这个张字,说明他很清楚现在的时局,更清楚他面对的是谁。见我写出这个张字,他清楚我对他也是开诚布公,是以他也更加倾心。
他看着我道:“估计这结果,虽不中亦不远矣!只是,敌方势大,你道如何处置?”
我心中心念电转,忽而有了主意,我对杨本庵说:“这具尸首还有用,劳请兄台将之防腐处理,妥善保管!此事我当密奏首辅!至于我本人……”
我扭头望着杨本庵,沉声道:“我准备去胶州查处薛汴私留大量土地避税一事!”
杨本庵眉头皱在了一起,他沉吟道:“既然对方有再一,如何知道没有再二再三?贤弟,留在府内尚且安全些,到了县上,岂不是恰恰给了贼人可乘之机?”
我知道他是为我的安全担心,心中一暖,低声道:“兄台,我怕的,恰恰是他们不再来!”
杨本庵眉头一挑,随即明白,感叹道:“贤弟真乃艺高人胆大!但万事还需谨慎啊!”
我点点头,微笑道:“兄台放心!小弟此去,必能生擒个舌头!”
杨本庵道:“若真如此,为兄愿意与贤弟一起,将此事启奏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