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少年夫子讲完课,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之后,足足好一会儿,课堂里方才传来了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虽然九章堂和半山堂中也有类似的少年学生过来当代课夫子,但是……那些大多数都是照本宣科,也就是说,讲的都是各家书坊的《论语正义》之类的东西。
可今天,这位少年夫子却只用半堂课深入浅出地讲解了论语中的几组对话,紧跟着,却讲了什么《管子》。尽管中级班中的大多数学生甚至都没听说过这本书,也不知道所谓的管子到底是谁,可这并不妨碍他们由衷地敬佩这位同龄人。
在他们这个年纪,当然憧憬过日后穿锦绣绫罗,吃珍馐美味,可他们的父兄长辈却都用自己的实际体会教训他们,这完全是痴人说梦。就凭他们的出身,如果将来能当到掌柜和帐房,那就顶天了!
张寿所说的两种资助方案,他们就已经觉得打开了一扇窗户。而这位少年夫子讲到的贫富差距,是他们从前根本就没有想过的。
这位夫子竟然还告诉他们,原来穷人并不是因为不聪明不努力,而是因为富者占据了太多的资源,却还不愿意让出一星半点,于是方才会有人在忍无可忍之际揭竿而起!原来并不是有些人生来就该高居云端,有些人生来就该在泥沼中挣扎。
而四皇子压根没想到,这位绝对出自乾清宫的少年内侍压根没有兜搭自己的意思,上完课就走人,那态度仿佛就像是不认识他一般!这下子,熊孩子就不能忍了。
正如同张寿所说,四皇子那是一个非常难伺候的人。你把他当成龙子凤孙,阿谀奉承,巴结逢迎,那么他会觉得你这么一个人没风骨,别有所求,根本就懒得理你。但你若是傲慢得无视他,他又会觉得你瞧不起他,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有像从前的张寿,现在的小花生和萧成一样,把他当成普通人,那么,他才会觉得舒心惬意,也把你当成自己人一样看待。
所以,张寿是成心误导了罗三河——而罗三河本来就因为疑似楚宽举荐而心中不那么乐意,只是感动于东宫那位太子殿下的态度,方才接下了过来辅佐四皇子的这个差事,难免就把张寿说的高冷而理解成了高傲。
这就把事情更加做过了头。
于是,心态爆炸的四皇子,那竟是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刻怒气冲冲地离开了课室。见此情景,小花生根本来不及嘱咐萧成,立刻拔腿去追。好在他腿快,不一会儿就看到这熊孩子正站在一间学厅的某扇窗户外头。
他知道这是张寿这几日刚刚搬来,在公学起居备课以及批改作业的地方——虽然批改作业这种事,很多时候都是陆三郎以及纪九等优秀的学生代劳,而这些人如果侍读东宫,那么也有其他学生会轮番代替——但是,张寿并不是一个人独享这间学厅。
就如同陆绾和刘志沅是共享那座公厅一样,张寿这边还有另外一位顾老夫子。只不过,今天他好像并没有看到对方来——这位年纪很大的老秀才是高级班的夫子之一,对之乎者也的研究也远远胜过数字,但性格随和,与张寿好像并没有什么矛盾。
所以,小花生此时蹑手蹑脚上去,伸手在四皇子肩头一搭,见其倏然满脸警惕地回头,随即对自己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不禁眉头大皱。
这是要偷听张寿和谁说话?
然而,他竖起耳朵听了好一阵子,里头却并没有任何交谈声,仿佛屋子里完全没有人似的。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发现还是一片安静,这就有些沉不住气了。而比他更加没耐性的,还是刚刚示意他别出声的熊孩子。
就只见四皇子蹬蹬蹬来到门口,只在最初的犹豫之后,就直接闯了进去。小花生见状目瞪口呆,他倒是不想学四皇子这冒失,可是,他又担心人一时情急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更不知道屋子里除却张寿还有谁,只能赶紧也快步追了上去。
而一进屋子,他就发现,张寿其实并不在,占据了顾老夫子那张书桌的,是今天来给他们上课的那个姓罗的少年夫子。四皇子此时恰是径直冲到了对方跟前,竟是委实不客气地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书桌上。
听到这天大的动静,小花生只觉得头皮发麻。他是无数次听张寿告诫说,道是四皇子这小破孩子脾气大,冲动冒失,做事更常常不动脑子,可他在和人相处这么久之后却发现,人至少没有戏文中那些贵介纨绔子弟的恶劣习性,并不摆架子……可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而当小花生听到四皇子一开口嚷嚷出来的话之后,他就一下子懵了。
“你不好好呆在乾清宫当你的差,到这里来干什么!”
罗三河既然能在张寿面前说出那样的话,就连当面碰上楚宽,也咬牙不求饶,与其说他有骨气,不如说,他是个有脾气的内侍——尽管脾气两个字对于一个内侍来说,实在是有点奢侈。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分毫没有被四皇子的气势吓倒,反而毫无畏惧地冷笑了一声。
“谁要四皇子您赖在这公学不走?”
见四皇子被自己挤兑得登时面色一僵,罗三河就冷着脸把三皇子让自己转告四皇子的话合盘托出,一时早就忘了张寿之前让他卖关子装高冷的吩咐——虽然他的态度已经很高冷了。把该说的说完,他就破罐子破摔地笑了一声。
“我这个人说话不好听,之前还刚得罪了楚公公,在乾清宫也就是个初来乍到的小字辈,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从前在内书堂也是,我除了会读书,机缘巧合结识了现在的掌印钱公公,所以哪怕为人死板,也熬到了结业,最终进司礼监做了个答应,其他的没什么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