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薪发现自己喜欢辜俸清, 是在大四的毕业聚餐之后。
那天晚上聚餐到最后, 是寻常的礼物交换环节,冯薪非但没有好好准备一份看起来高大上的礼物, 还非常直男的捧了一个瓜过去。
他的室友A君则准备了一把勺, “要是一男一女分别抽中瓜和勺, 就在一起吧, 一定可以百年好合。”
这句冠冕堂皇的话被群嘲是没节操不要脸。
聚餐特别热闹, 用后来冯薪的一句话形容,那就是:“席开十三桌, 桌桌推杯换盏。”
毕竟是个一百四十个人的大班级。
轮到冯薪上去抽礼物号码的时候, 交换礼物的女生拿着话筒道:“我有个问题,埋在心里四年了, 一直想问。”
“请问。”冯薪笑着温声说了句。
女生眨着明亮的眼睛, 压抑着兴奋之情,“经常来找你的那个公安大学的帅哥,是你男朋友吗?”
冯薪愣了一下,眨眨眼, 俊秀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他支支吾吾的否认道:“没、没有……不是的……”
“可是……”女生又眨了眨眼,露出了暧昧的神色来, “你们真的很亲密哦。”
“我们、我们就是从小到大的好兄弟。”冯薪白皙的脸孔上涨满了红晕,远远看过去, 就像个清秀的小姑娘。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 里面没有恶意, 只是觉得有趣,甚至还有人大喊,“要不然冯薪你认真考虑一下,我觉得你家警察小哥真不错的!”
那个时候的冯薪只顾着满心尴尬,绝不会想到若干年后,在这个校风保守的师范学校里,会有毕业生在毕业典礼上当众宣布出柜。
也没有想到,若干年之后,这个世上会有国家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化。
礼物交换完之后,大家还在喝酒,女生要是真喝起酒来,也就没男生什么事了。
冯薪躲到了外面去,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有些发呆。
六岁之后,他就不喜欢这种场合了,大学四年,除了室友,没有其他能够交心的朋友,对班级活动也不热衷,像一个站在人群外观望的看客。
如果不是因为他长了一张阴柔漂亮的脸蛋儿,按照他这样寡言少语的性格,恐怕不会有人记得他。
可是她们不知道,每次她们说他漂亮的时候,他的心里是什么感觉。
羞耻、难堪、恐惧,还有铺天盖地的忐忑,五味杂陈。
聚餐散场后,他和室友走在一起,听他们说着宿舍内部是不是还要小聚一次,毕竟全班人在一起的时候,有很多话是不好说的。
冯薪静静听着,在他们问他意见时,他点头应好,然后大家继续下一个话题——四年来,他们已经逐渐适应和习惯这样的冯薪了。
从饭店走回到校门口,A君用手肘捅了捅走得有些漫不经心的冯薪一下,“哎,你家警察小哥来找你了。”
冯薪愣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看见不远处的大树底下辜俸清正在抛他手里的警帽。
他蜂腰猿背,四肢修长,小麦色的脸孔上一双如墨的眸子在路灯光下熠熠生辉,不断有过路的女生对他投去注意的目光。
似乎已经看见了他,辜俸清停下了丢帽子的动作,一手将帽子放在腰侧,一手高高抬起,冲他这边挥舞着。
冯薪小跑着到了他的身边,笑着问他:“怎么今天有空过来找我啊?”
“曹老师回学校办事,让我跟他一起去,刚回来。”辜俸清挠挠头,笑了起来。
头发被他挠得有些乱了,冯薪笑着看他,点点头,突然想起刚才交换礼物时女同学问的那个问题。
突然之间脸就红了起来,自从六岁那年被救出来之后,他们就天天在一起了,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想过有一天他不在的话自己一个人要怎么过才好。
从前也有女孩子主动向他表白,可是他是怎么做的呢?
对着情书和巧克力手足无措,对告白的女生说我要专心念书不搞早恋,然后对着几个笑话他迂腐小老头的同伴恼羞成怒,“我才不喜欢她们!”
沈二怎么说的来着,“我们阿薪这种人物,凭什么便宜了那些面目模糊的女生?得找个更好看的。”
“万一没有怎么办?”辜俸清摸着下巴问。
沈二哈哈大笑起来,“我看你们俩从小就黏在一起,现在还经常睡一张床,要实在不行,你俩过一辈子罢。”
那个时候的沈二说话经常不过脑子,可是没有人会觉得不悦,因为冯薪记得,为了保护他和辜俸清两个,沈二和阿禹做过的一切。
如果没有他们,最后没有人能活着走出那座山。
可是如今沈二已经去了外地读书,荥禹早就入土,只剩下他和辜俸清还在这里,彼此陪伴着。
辜俸清有空的时候就会来找他,他也曾问他:“怎么不谈恋爱?”
“太麻烦了,她们还不如你贴心呢。”辜俸清只会在训练后找他要肉吃,风花雪月的事的确也不适合他。
如果这种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感情可以称之为兄弟之情,那么从没想过除了他之外会和别人一起生活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冯薪叹了口气,轻声问辜俸清:“那你吃饭了没有?”
“就是来找你要饭啊!”辜俸清拍了拍他的肩膀,“阿薪,要是以后你不管我饭了,我该怎么办啊?”
“你老婆管啊。”他推推他,示意他转身往一边的小饭馆走,“我又不可能管你一辈子。”
“喂,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辜俸清愣了一下,随即敏锐的察觉出了他的不同寻常。
冯薪也愣了一下,“胡、胡说八道什么……没有的事……”
“没有?”辜俸清目光锐利的眸子像一对探照灯,放大了他的每一寸表情,“没有你脸红什么?”
冯薪尴尬的别过头去,这让他怎么说,说有人问面前这个人是不是他男朋友?
“……喝酒了嘛,今天毕业聚餐。”他低声的应了一句。
辜俸清立刻就哦一声,收回了目光,“我跟你说,沈二被那女的甩了,跑回来了,我们四条光棍,谁也不准叛离组织,知道没?”
“……哦。”冯薪眨眨眼,顺从的应了一声,然后在心里腹诽,沈二就是个大祸害。
已经晚了,饭馆没有小炒可点,只剩下汤面,冯薪想了想,要了两碗牛肉面。
面很快就断了上来,辜俸清掰了一双筷子递给他,问道:“工作定了没有?”
他点点头,“在一中。”
辜俸清就又道:“你这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性子要改改,不然以后要被学生欺负的。”
顿了顿,他就又笑起来,“不过也不用怕,一中嘛,那里咱们也熟,要是有人欺负你,哥帮你揍他。”
冯薪抿着嘴不说话,将碗里的牛肉都夹到他碗里,又把面也分了一大半给他,听见他问自己为什么不吃,就露出一点笑来,“聚餐吃太多了,我喝点汤醒醒酒。”
大学就这样结束了,冯薪数了数,这是他和辜俸清一起走过的第四个人生阶段,等到天亮,他们各自又要踏上新的人生旅途了。
而他似乎,真的对这个一起长大的互相看过对方光屁股模样的玩伴,产生了不一样的感情。
仿佛每一对父母,都会在孩子彻底走向社会之后开始操心他们的终身大事,没恋爱的催着去相亲,刚结婚的催着生孩子,动不动就要打上“这全是为你好”的旗帜。
冯薪不知道要怎么跟家里说他还不考虑这种事。
于是就这样,在沈二跟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被母亲催着开始人生的第一次相亲。
女方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高材生,在一家留学咨询机构工作,品貌端正,收入颇丰,最主要的是,是父亲同学家的女儿。
听说他毕业于本地师范大学,现在是高中物理老师,女方点点头很满意,“我爸跟我说过了,我觉得你条件挺合适的,要是你也没意见的话,我们可以相处看看。”
“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怎么会一直单身?”冯薪问了句,又连忙笑了笑,“我只是好奇而已,你要是觉得被冒犯了,多见谅。”
女方摇摇头,“太忙了,没空谈。”
按理来讲,这样知根知底又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的女孩子其是很合适的,他们双方父母都很健康,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在一起其实是门当户对的,况且,感情也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但是冯薪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有一种奇怪的别扭,不是对方不好,而是他不想。
就这样不尴不尬的喝着咖啡,说着漫无边际毫无主题的闲话,不热切,但又没人提前找借口离开。
就在冯薪犹豫要不要约对方吃晚饭时,手机响了。
打电话过来的是曹望年,在顾荥禹自杀身亡后,辜俸清的爸爸将他们三个带到了曹望年那里,正式进行心理干预治疗。
虽然那时距离他们被解救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进行心理治疗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但好过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三个才在曹望年的帮助下摆脱了噩梦的困扰,尤其是当时已经出现了自虐倾向的沈二。
他和辜俸清的情况要比沈二好得多,除了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两个人走到哪里都要一起之外,没有任何的不正常之处。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的感情越来越深厚,知道上大学才暂时分开。
“曹叔叔好,有事么?”冯薪温声的问道。
可是曹望年明显没有跟他闲谈的心情,直接就道:“阿薪,俸清他在这次抓捕行动中受伤了,现在在医院准备做手术,他是AB型血,我记得你也是,对不对?”
冯薪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整个人就定在了那里,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让他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愣愣的,机械的应了一声,“……是、是的。”
曹望年道了声好,又问他:“那你平时有没有献血?”
“……有、有的。”
这次曹望年连道了三个好字,“阿薪,听着,现在俸清需要你的帮助,你回家去,把你的献血证带上,来医院输血科,之后的事来了再和你说。”
冯薪此时终于回过了神来,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好好,我马上过去……”
他转身就要走,才刚抬腿,就又猛的回过身——他想起自己还在相亲,于是连忙朝对方露了个躬,然后把几张现金压在了咖啡杯底下。
匆匆忙忙在家里找到献血证,冯薪打车去了医院,在输血科门口遇到了刚从手术室门口赶来的曹望年。
在曹望年的讲述中,冯薪才知道辜俸清这次参与了一次连环杀人案凶手的抓捕行动,在行动中为了解救人质身中数刀,送院后医生说失血过多,需要输血。
而且因为AB型血比较缺,所以需要采用互助献血的方式用血,冯薪听到这里时愣了一下,“可是现在去献,也已经来不及了啊……”
曹望年拍拍他的肩膀,“先别紧张,医院已经把库存的血用上,你明天去献,然后血站把血送回给医院就行,我已经动员警队的其他同事去了。”
按照本市的规定,AB型血患者需要用血时,必须由AB型血的献血者对点献血,然后经过检测,血站会将合格的血液送到指定的医院。
冯薪点了点头,跟着曹望年去找医生,拿到一张还有医院公章的《互助献血申请书》,准备第二天早上空腹去献血。
搞定这件事后,冯薪才来得及关心辜俸清的具体情况,他一面跟曹望年往手术室方向走,一面问:“俸清的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危险?”
曹望年笑了笑,“应该没什么大碍吧,没有刺中要害。”
尽管如此,冯薪还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他沉默着望向手术室上方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
自从辜俸清去实习,他其实已经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了,每次他电话突然打不通,他就会开始担心,生怕哪天突然接到他牺牲的消息。
可是该来的总会来,这是冯薪第一次来医院看他,心里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安稳。
总归不会死了,这世上,没有比死更难的了。
他反复的想起很多年他和辜俸清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的看着沈二和顾荥禹被拖走时的情景,辜俸清说过,“我以后一定要变得很强大,把他们全都打趴下!”
手术室的门缓缓打开了,医生摘下了口罩,问道:“辜俸清家属在么?”
他猛的一惊,连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我是……医生,他怎么样了?”
医生哦了一声,安慰道:“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现在先送去ICU,如果没问题的话,明天会送回普通病房的。”
医生交代完之后就又关上了门,辜俸清会从病人通道直接送入重症医学科进行观察。
冯薪终于彻底的送了口气,他失力的坐回椅子上,头低垂着,看见有眼泪砸在自己黑色的休闲西裤上,氲开了淡淡的痕迹。
曹望年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此后的很多年,冯薪总会想起这一天的傍晚,晚霞如火,可是他的心像在冰桶里淬过,差点就再也暖不起来了。
辜俸清在行动中受伤,出手术室后在ICU待了两天才送回普通病房,一直有些昏迷不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