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土木以疲秦, 郑国将韩王给他的任务完成的很好,但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该来的总归会来。
看到驿馆外忽然多出来的士兵, 正在给使臣汇报事情的郑国抬眼望去,粗糙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似乎对这一天的到来并不意外。
使臣惊慌失措,一路大喊大叫不肯被带走, 郑国平静的看着这一幕, 没有任何反抗被带到王宫。
不多时, 脸色苍白抖如筛糠的使臣也被送了过来, 似乎知道逃跑无望,连送信都来不及的使臣慌乱的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口中念念有词一刻也停不下来。
他是使臣, 性命本该有保障, 但是这次事情暴露后牵扯太多,天知道暴怒的秦王会不会留下他们的性命。
看着没什么反应站在院子里的郑国,使臣一甩袖子, 心中暗骂若不是这人露出了马脚,秦王也不会发现他们的计划。
旁边看守的黑甲士兵们一个个面色森然, 想怒骂出声却一抬头又被吓了回来,使臣恨恨转头, 只能期待留在驿馆的其他人能尽快往韩国送消息。
只不过, 送信是不可能送信的, 他们被带到王宫, 驿馆中的其他人自然要被严加看守,别说是送信了,连只鸽子都不可能飞出去。
唇边带着些许莫名笑意的秦王带着李斯来过关着郑国和韩国使臣的地方,已经等候许久的赵高迎了上去,“王上。”
“里面之人如何?”脚步未停问了一句,嬴政将竹简扔到赵高手中,在侍卫将门推开之后直接走了进去,“驿馆之中可有异常?”
“尚未离开的几国使臣都看管了起来,无甚不妥之处。”温声答了一句,赵高朝着后面的李斯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郑国自来到便一言不合,看上去镇定自若,比之正史沉稳太多,估计是知道迟早会暴露,所以并没有吃惊的意思。”
“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嬴政勾唇冷笑一声,眸中温度逐渐降了下来。
没想到门开之后出现的人会是秦王,使臣脸上慌乱更甚,狠狠的掐了一下胳膊才找回自己的腿一步步走出去伏地行大礼。
没有让人起来,嬴政负手而立站在院子里,注意力没有分给伏着的使臣,而是都放在了手中拿着拐杖双手比脸更粗糙的郑国身上。
“秦国需要兴修水渠,当年你找到文信侯府上,可有想过今日?”不紧不慢问了一句,嬴政眸中冰寒,仿佛眼前已经是个死人。
被秦王摄人的气势惊的直不起身,好在手中撑着拐杖,郑国这才缓过神来,“有才能到异国谋求重用,郑国虽不才,却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之人。”
冷笑一声看着这人,嬴政摇了摇头,“谋求重用,却也要忠心,你心怀不轨来到秦国,如今说这些,不觉得可笑?”
“兴修水渠耗费人力,除此之外,郑国可有对秦国不利?”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握紧了拐杖的郑国看着面前贵气凌然的年轻秦王,眼底依旧有希望存在。
谁人不想名垂不朽,如今水渠即将造成,以后关中百姓全都能因此获利,如此名传四方的事情,他自然也是想的。
最初来到秦国是韩王的命令不假,可是身为一个工匠,哪儿能没有点追求?
关中百姓因为他经手的工事而获得丰收,到时候感谢的都是他郑国,至于他为什么来到秦国,谁会去在意?
各国之间除了战事来往也不少,谋臣武将能够奔波各国寻求重用,工匠为什么不可以?
“仆虽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为韩延数岁之命,为秦建万世之功,王上此时停了工事,岂不损失良多?”脸上的褶子颤了颤,郑国沉声说出一番话。
水渠还差最后一点就能完成,若是停在这儿,不光秦国蒙受巨大的损失,他自己也会死不瞑目。
十年来全将心思放在了这里,最终怎能一事无成?
“寡人何时要停建水渠?”居高临下看着这人,嬴政淡然开口,“与秦国有利是真,耗费秦国国力也是真,两边都不得罪,你那么‘实诚’,韩王知道吗?”
实诚到连装样子都不会,硬是尽心尽力带着他们秦人引泾灌溉,做间谍做到这个份儿上,这郑国的心思也与旁人颇为不同。
看这人的模样,平日里估计也是和壮丁们同时劳作,看得出是非常尽心了。
被秦王的话说的一愣,郑国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他的确可以在图纸上做手脚,以他的本事旁人看不出来,建成之后才会发现问题,但是身为一个工匠,耗时十年来造出来一个没有用处的水渠,他的良心要被谴责一辈子。
秦国无法出兵,其他几国依旧会出兵,战事不会停止,何必再搭上关中这无数百姓?
李斯和赵高安安静静站在门口处,伏在地上的韩国使臣身体止不住的颤抖,但是秦王不开口他依旧不敢起来。
好在和郑国说了几句之后,嬴政终于大度的让人起来了。
颤颤巍巍拍了拍站在身上的泥土,使臣看着旁边可能会没有事情的郑国,再看看神色莫名的秦王,只觉得今天可能要完。
“寡人不要你的命,回韩国后告诉你们的王,来而不往非礼也,秦国的大军不日出发,让他做好准备。”
声音低沉说了一句,嬴政挥了挥手,让赵高将人绑了连着驿馆里的韩人一起送回韩国,至于郑国,他就留下来了。
胆战心惊看着他们家王上,李斯错愕的听着命令,手指抖了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王上将郑国留了下来,那逐客令......是不是不用担心了?
“李斯。”看着因为过度惊讶将心里想的都变现在脸上的李斯,嬴政眸中闪过一抹冷光,“寡人有一事要你去做。”
收拾了心情恭敬垂头,李斯开口,声音一如既往的沉稳,“王上吩咐。”
“逐客一事,由你负责。”仿佛只是端茶倒水一般平常的语气,嬴政率先走在前面,“随寡人过来。”
猛的睁大双眼的李斯险些将袖子扯破,逐客一事由他负责,王上究竟是什么意思?
莫不是忘了,若是真的和他一早说的那样下达逐客令,最先被驱逐的不是别人,而是他李斯。
然而,看着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发生的秦王,李斯眸色一沉还是跟了上去,不管王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所认定的王,不会让他失望。
回到殿中将之前写好的令书拿出来,嬴政将之交给李斯,示意这人先将东西看完再说其他。
几百年来,山东六国入秦者数不胜数,几代洛阳敞开国门欢迎各国人才,祖籍在山东的秦人数不胜数。
蒙骜老将军是齐人,但是为秦国征战了一辈子,其子孙也在秦国为将,与秦人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只秦王身边便如此,军中朝中只能更多,这还是前几辈迁到秦国的,再算上李斯这般近些年入秦的人,只怕秦国有近一半的人都要被圈在他国人里面。
这要是真的开始逐,只怕秦国就要空了啊!
心里一凉将竹简接过来,李斯压下心中的不安,觉得他们王上不可能作出这样的事情。
趁李斯注意力都在令书上面,嬴政踱了两步,将李斯之前呈上来的竹简仔细看了一遍。
韩国能派人过来,其他几国自然也可以,偌大一个秦国,藏着的他国细作不知几何,该彻底肃清一次了。
军中暂且不管,他秦国的将领们御下的本事还是有的,关键是咸阳城里的朝臣。
若是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这也不是他认识的李斯了。
将竹简上的东西看完,嬴政长出了一口气,唇角笑意更深了些。
“事情繁多,所有什么解决不了的直接找赵高。”将手中东西放下然后又加了一句,嬴政看着神色逐渐恢复正常的李斯,“只要对秦国有利,寡人不会被私心牵制,你大可放心。”
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李斯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举手投足又恢复了以往的名士风度,“王上心胸阔达,斯望尘莫及。”
就是......能不去和赵高打交道吗?
想着赵高笑眯眯的样子,李斯嘴角抽了抽,他自认为对人心把握的可以,但是比起那年轻的小子,好像还有些不够。
到底是师承不同,他虽然出身平庸,但后来也是是从荀子,出师之后到了秦国,虽然拜到了文信侯门下,接触的也还是朝政之事。
而赵高,说不准那些手段在哪儿学的,一身本事出人意料,各种隐私的手段也不顾忌人,着实让人不敢轻慢。
让赵高在一旁协助,王上以为他们俩平日那点头之交就是关系好吗?
叹了一口气,李斯只能无奈坐下,差不多已经猜到以后天天勾心斗角的日子了。
赵高啊......实在是个祸害......
“所以,以你之见,尉缭前些日子献上计策,如何?”转身走到书案旁坐下,嬴政看着李斯漫不经心的问道。
尉缭是李斯推荐上来的,他或许不太了解,但是这人必定是知道的。
这人他想用,但是怎么用还是是好好思量一番。
尉缭这人,着实不好用。
——秦王为人,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不可与久游。
在咸阳敢说出这种话的没有几个,兵书他看过了,若不是这人真的有才,他也不会再多问这一句。
若是阿执知道那人说出那么一番评价,便是兵书再难得估计也不会去碰。
不拿着刀盾打过去就万幸了。
想起刚才离开的人,嬴政摇头无声笑了笑,“心里怎么想的,直接说便是。”
李斯顿了一下,只是点头落下两个字, “可用。”
人是他游说带来秦国的,若是不能用,他也不会让人来到秦国,但正因为人是他带回来的,他才不能和让人一样将尉缭捧的太高。
知道李斯会这么回答,嬴政敲了敲桌面,“但是据寡人所知,尉缭此人对留在秦国可不怎么乐意。”
想起之前和尉缭交谈时那人透露出来的意思,李斯的脸色僵了一下,“尉缭兄大智,时有玄奥之语出口,王上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