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正见到杨岚航,正是凌凌毕业答辩的那天。
同学们一个个进去答辩,凌凌坐在椅子上略有点紧张,汪涛已经结束了答辩,赶来抚慰她,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别紧张,没事的。”
“数据库调用的那段代码是你帮我写的,我有点不太明白,我怕老师问到。”
“你们专业的老师不研究编程,不会问太深的问题。”
“嗯!”她点点头。
蓦然,一阵茉莉的清香徐徐飘来,味道似曾相识。她好奇地看向清香的来源,不偏不倚迎上一双浩瀚如波的眼眸……
那是一双近乎完美的眼睛,稍大一点不够深邃,略小一点不够清澈。视线碰撞的刹那,凌凌顿觉身陷一片宁静的世界,周围的嘈杂和压迫感统统离她远去,世间仿佛只剩下那通透的眼神,诱她进入他的内心世界——深蕴,清明,且暗含许多她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有人说,男人和女人对视超过七秒,证明彼此摩擦出了爱的火花。凌凌在和杨岚航对视十七秒后,才猛地意识到自己不该盯着一个男人的眼睛看这么久,立即尴尬地避过他变幻莫测的目光,与此同时,她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真是让她在心中一声长叹。依外表而论,他长得那叫典型的
没安全感,甚至称得上是众多没安全感的男人中,最没安全感的一个。
一语概括:帅得恰到好处!
肤色若稍黑一点,失了优雅;白一点,少了男人的味道。脸再痩一些,略显清瘦;若胖一些,不够俊朗。至于双唇,薄一分看似冷酷,厚一分少了美感。
她的视线下移,只见深蓝色的衬衫,墨蓝色的西装,深沉的色泽让他更显沉静悠远。居然连穿西装都能穿出中国男人独有的味道,当真是极品!
她言辞匮乏,无法找到一个适合他的词汇来形容他的气质,英俊潇洒不足以形容他的才气,温文尔雅不足以形容他的正气,优雅从容又不足以形容他的清气。总之,他的魅力是内涵,是人格。
“这是电气学院的学生在毕业答辩。”一个深沉平缓的声音将凌凌迷失的魂魄唤回来。她转脸看向说话的人,居然是T大主管教学的副校长, 这种大人物她只有幸在开学典礼上见过一次,还以为下次再见该在毕业典礼上。她暗暗猜测,能让副校长屈尊降贵当向导,这男人八成是什么大人物。
杨岚航收回流连在凌凌脸上的视线,转而看向副校长:“李校长,我能听一听他们的答辩吗?”他的声音不是一般的文雅,温和又不热切,轻淡却不冷漠。
“当然可以。王校长正想让T大的学风和国际接轨,你听听T大的答辩,刚好可以提提意见,说说T大和麻省理工真正的差距在什么地方。”
“谢谢!”杨岚航悠然转身,走向答辩的教室。
MIT的海归?从美国回来的牛人!她不自觉迷失在他挺直的脊背上, 那完美的线条向她展示出一副不屈傲骨。凌凌不禁又想起那个人,不知他是否有这样绝世独立的背影,这样超凡脱俗的儒雅。
她感慨万千地望着他的背影,努力想找出点缺陷,让自己心理平衡一下。至于为什么心理不平衡,她也不明白。
细看之下,她又发现他的西装设计剪裁尽显典雅,领口、袖口、腰际无一处不合体,很明显这套西装是为他量身定做的。如此注重衣着的细节,想必有着不凡的品位。71
跟这种男人存在于一个空间真压抑,她发觉自己渺小得如一颗尘埃。
“看够了吗?”被她忽略已久的汪涛拍拍她的肩,语气中带有浓浓的醋意。
“嗯!”她有点心虚,忙收回视线,解释说,“我不过是好奇而已。”
汪涛没说话,一脸郁闷,显然是被她的花痴表现伤到了自尊。
“我真的是好奇。”她尽量表明自己的立场,“我想知道……他这样的人,有女人敢嫁给他吗?”
“为什么没有?”
“多没安全感啊!”她笑着抚慰着身边一脸醋意未平的男友,“反正让我选,我肯定选你这种。”
当然,她也没机会选。
听见她的话,正欲进门的杨岚航定在门口。随即,他轻轻回眸,看着满脸幸福的汪涛,眉峰轻扬,唇边噙着一抹讽刺的笑意,似乎在说:这男生长得的确很有安全感!
她有种奇怪的错觉,他最后一个眼神依稀流露出醋意。错觉,当然是错觉。
答辩进行得很快,没多久就到凌凌答辩。鉴于每个女生出来后一致对保持缄默的极品男老师赞不绝口,且一致认为看着他的时候什么紧张感都没有,仅仅有点头晕目眩而已。凌凌在讲台站定后,首先搜寻到杨岚航的方位,确保不时之需,谁知位置一旦标定,她的眼神便不自觉从幻灯片上往他身上转移,观察他的表情。
他虽然坐在最后一排,但远比第一排那些三心二意的评委老师听得更专注,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她看,那浩渺如烟的眸光和略有些前倾的坐姿完全表达出:他对“她的课题”充满浓厚的兴趣!
在这种被欣赏和尊重的感觉中,凌凌找到前所未有的自信,不但叙述得明确清晰,回答评委老师那些浅显的“捧场问题”,更是对答如流。
当她听见答辩老师小声议论说:“虽然这个课题有点偏离专业,但选题很有创新性,工作量很大……”她顿时身心放松,准备着恭敬地鞠躬道72
谢,忽然一个声音介入:“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很标准的学术讨论口吻,语调清雅,她循着声音朝杨岚航坐的方向望去。虽然,对于他一反缄默的表现凌凌有点惊讶,但她还是真诚地看着他,等着听他提什么高水平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李校长说。
杨岚航微微正了正身体,一身优雅不经意间流露。
“你……”与她四目交会时,他放在腿上的十指交叉,捏紧,修长的指尖略显苍白,声音也有些生硬:“你想为在校学生设计一个科研信息共享、学习、交流于一体的网站,想法很好,部分功能也很有创新性。可我想知道,你认为这个网站的核心价值在什么地方?”
果然是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一开口便是“价值论”。凌凌想了想, 其实在她看来,这个网站的“核心价值”就是让她顺利毕业,她当然不能如实回答,只能委婉地说:“我的网站提供平台可以让学生进行学术交流,有供学生在线学习或者下载电子书的功能,还有很多专业公式的自动计算功能,学生可以省去繁琐的计算,直接得到需要的数据。”
她没有直接肯定自己的成果,只用一种很无辜很谦逊的眼神询问他: 你认为这样有没有价值?
他迎上她的视线,清清嗓子:“这个网站的确有很多便利之处,特别是专业公式的自动计算功能。可是你并没有将这些专业公式编成程序,而是选择把计算结果以数据的形式输入数据库,以供调用,数据录入的工作繁琐又要求绝对精确,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
“……”她不安地抓抓头发。这个问题她以前是考虑过的,从实用角度看,杨岚航的想法是对的,可是建立数学模型的方法太烧脑了。她为了编程简单省事,选了数据录入这样的“便捷”方法。
她的导师都没有异议,这位极品老师要不要这么较真嘛!
她看一眼唇边挂着笑意的杨岚航,看在他笑得能迷死人不偿命的分上,她决定不跟他计较,这个问题不予回答!
看她不回答,杨岚航又换了个问题:“你后台的数据库为什么选Oracle?”
因为它强大呗!Oracle是一种存储量极大的数据库,多用于数据量极73
大的大型软件,用它做后台显得她的毕业设计多有深度,多有内涵。
她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能恭谨地回答:“因为它安全性高,存储数据量大!”
“那你知不知道Oracle数据库的费用?”
“……”她垂下脸,悄悄吐吐舌头,她哪知道?这年头盗版软件遍地都有,谁用付费的?
“做网站之前,你做过可行性分析吗?”
她点头。她当然做了,自己坐在寝室突发一个灵感,便分析出来了。
“你觉得你做的网站有人愿意出资运营吗?或者说,有人愿意买吗?”
这是什么意思?他认为她做的网站一文不值?她气得胸口发闷,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上不来,下不去。要不是下面有别的老师,外加副校长闲着没事跑来旁听,她早顶回去了:我无偿供人试用,我支持公益事业,我捐给希望工程,你管得着吗?
可惜,她没这个勇气,气得咬牙切齿,又敢怒不敢言,她只能劝自己:忍耐,忍耐!大局为重!
电气学院的老师脸色有点不好,李校长不得不调和一下气氛,对杨岚航说:“是这样的,各个学院对本科生毕业设计的选题理念不同,我们材料学院一般会给学生安排有工程应用背景的课题来做,有些学院认为学生的毕业设计工作量达到,学生能有个学习和锻炼的过程就足够了。”
杨岚航会意地点头,淡淡地说:“我没有问题了。”
答辩主席立刻对凌凌说:“好了,你可以出去了。”
凌凌深深鞠了一躬,走出教室门,一直站在门口目睹整个答辩过程的汪涛体贴地搂着她的双肩,柔声安慰说:“不用担心,你答得很好。”
“不好,那个变态男……”她后面的话止住,因为她看见杨岚航也走出来,正看着汪涛搂着她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他快速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她狠狠瞪了他背影一眼,最初对他的好感和仰慕,都随着心里浓烈的挫败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缥缈的幽怨。凭什么他从美国回来,高高在上,就瞧不起人?凭什么把她当成不起眼的小草任意践踏?凭什么?74
为了泄愤,凌凌故意用杨岚航能听见的声音说:“美国回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杨岚航脚步顿了顿,他身边的李校长也跟着站住。
“航,这是在中国,有时候不能太较真。”语气温和得不能再温和。
“国内的大学都是这么答辩的吗?这样一味地严进宽出,学生的综合素质不可能提高。”杨岚航轻叹,“好的学校能把朽木雕琢成艺术品,而不是把钻石磨去了棱角。”
听到这句话,凌凌更是怒火中烧,在T大副校长面前这么大口气,他以为他是谁?教育部长!
面对如此直言不讳的批判,李校长非但不生气,还宽和地拍拍他的肩:“你说的没错,T大确实不能这样一味的严进宽出,明天我会和王校长讨论一下你的建议。”
杨岚航沉默不语,眉峰深蹙。李校长看看杨岚航深锁的眉宇,忽然又看向凌凌,以及汪涛搭在凌凌肩上的手,一双透析世事的眼光若有所思, 眉峰间的智慧纹深如沟壑。
在李校长的深思中,周围的同学也开始议论纷纷,凌凌越发觉得无地自容,含着眼泪跑出教学楼。当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李校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航,你刚回国,有些事也需要慢慢适应。”
凌凌回寝室,感觉世界一片混沌,她再也找不到一缕属于她的阳光。汪涛打电话给她,让她不要担心,告诉她毕业答辩不过是个形式。她突然觉得电话里汪涛的声音好陌生,或许从始至终都是这么陌生。她说自己想冷静会儿,漠然挂了电话。
当初她愿意接受汪涛,因为她以为自己喜欢网上那个人的上进、沉稳、细心和体贴,她以为自己也会爱上拥有这些优点的汪涛,不至于轰轰烈烈,至少能日久生情。
可她错了,那虚幻的号码能带给她的快乐,任何人都无法取代。她和汪涛相处半年多,几乎没有吵过架,也没真正伤心过,就像她镶的烤瓷牙,没有痛,也没有滋味!
她默默坐在电脑前,静静看着电脑屏幕。明知道不会再有人二十四小75
时在线等着她,不会再有可爱的小光头跳出来,逗她开心。她还是喜欢这样坐着,触摸着电脑键盘,她有种不曾失去的感觉。
她不停问自己,一个从未见过面的网友,不就是个精神寄托吗,能有多爱?能有多难忘记?可偏偏就是忘不了,放不下,每天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她就会在心里默数一遍日子,四百六十六天。每天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于地平面,她再默数一遍日子,四百六十六天……她真的很想见他,哪怕远远看上一眼,她就是想知道,让她这么难舍难忘的那个男人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女人在脆弱的时候,往往是思念最泛滥的时候,凌凌真的特别想他,需要他,哪怕是听到他的一句安慰,一句问候,她都能坚强起来。再也压抑不住冲动,她打开QQ,查出他的号码,一次次发着申请,网络重复地显示着:对方拒绝任何人加为好友。她趴在电脑前,无法压抑的挫败感随着眼泪肆意蔓延,击溃她的伪装。
她不知哭了多久,QQ传来两声提示音,她继续哭。信息声响个不停,她抹抹眼泪,点开闪烁的系统消息。
“永远有多远”请求你通过身份验证,附加消息:“我这里下雨了,我好像看见你在哭……”
她的手指一颤,下一条信息也被点出来:
“永远有多远”请求你通过身份验证,附加消息:“我其实一点都不想你,这四百六十五天,我从来没想过你……”
她的手不能自已地发抖,毫无知觉的手指已经控制不了鼠标。她用力甩了甩麻痹的手,才找回知觉,以最快速度点了一下同意按钮。
他的头像刚刚出现在她的QQ好友栏里,便开始晃动。
永远有多远:“你好吗?”
她的眼泪如同瀑布一样奔流而下,可她的笑颜靓丽如百合花。如果他在她身边,她一定会扑到他怀里,哭着对他说:“我不好,没有你的日子很不好,你再也不要走出我的生活了。”
她激动地把手放在键盘上,千言万语正不知如何出口,又一条信息发来。
永远有多远:“我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76
她的心如同被他的双手揪住,撕扯。隔着太平洋,一年多杳无音信, 她身边又有了男朋友,他们现在算什么关系?!网友?朋友?还是精神上的情人?!
谁又能给她一个答案?
她几乎不会打字,费了好长时间才打出几个正确的文字:“是四百六十六天,你记错了!”
永远有多远:“我没有记错!对我来说是四百六十五天……”
明明记错了还不承认,她恨得跺脚:“记不清楚就别跟我玩深沉,滚远点,本姑娘很忙!”
永远有多远:“我怕你心情不好!”
凌凌:“我心情特好。只不过刚刚在毕业答辩上,我被一个变态老师批得一无是处,正在考虑怎么报仇!”
永远有多远:“真的很变态吗?”
提起那个变态,她立刻擦干眼泪,收起本就不属于她的多愁善感,开始倾诉她满腹的不满:“不是很变态,是相当变态,他说我做的课题一文不值,还故意刁难我!不就是美国MIT游回来的一只海龟,有什么了不起的!”
永远有多远:“海龟?原来这个词可以这么用!中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
凌凌:“那当然!那个变态居然说中国大学生综合素质差!他素质高?!高傲自负,目中无人,中华民族谦虚礼貌的传统美德被他丢得一干二净,还自以为了不起地在校长面前贬低我,展示他的才华横溢。哼!如果不是为了T大的声誉着想,我早把鞋子丢他脸上,让他滚回美国,少拿西方那套价值观在中国的土地上装模作样!”
永远有多远:“……”
永远有多远:“你看见我,会不会把电脑砸我脸上?”
凌凌:“你跟他怎么能一样?你是中西方文化融合的产物,你和西方人一样崇尚严谨,追求真理,但你更懂得尊重别人,你的真诚谦逊是发自内心的,你绝不会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更加不会贬低中国的文化传统!”77
永远有多远:“我没有你幻想的那么好,我对国内的教育体制也稍有些异议。”
看看!什么叫作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多么谦虚有礼,多么可敬可爱,同样是在美国求学,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
永远有多远:“你真这么讨厌他?”
凌凌:“我想起他就想吐,一个月没胃口吃东西,他那样的人还有勇气活下来,心理素质真强!”
永远有多远:“我深有同感!”
久违的感动,久违的默契,他的话又一次触动她心底柔软的角落,在他面前,她总有种被体谅、被理解的感动。
在他面前,她永远乐观地面对一切打击。
凌凌:“你真好!你是这个世界最好的男人!”
永远有多远:“对此……我持保留态度!”
眼泪未干的她,笑得一脸甜蜜:“感动了吧?偷着乐吧?”
一年仿佛是一夕之间的事,他们之间特殊的暧昧丝毫未变,恐怕也只有网络会有如此魅力。
永远有多远:“依我看,中西方文化的确有很大差异,在西方,学生和老师各持己见、针锋相对的情况很正常。他否定你,代表他的观点,并不代表你要否定自己,是你对自己太没信心!”
凌凌:“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永远有多远:“不论他的问题多么尖锐,都只代表他的个人观点,不至于伤害你太深,是你没有足够的自信心面对他。”
凌凌:“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