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楚雄府,”傅东屏耸肩,长叹了一声道,“还有沿途的各府,但是哪里结果都一样,无可查。”
从东川府到武定州,还有踪迹可寻,从武定州再往后,那沈家小姐连同那个纳西族妇女,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样。
白珈皱眉道:“难道说已经……”
白珈的尾音儿拖得很长,傅东屏一眼斜过去,“死了?”
“真的假的?”
孟廉生的声音拔得极高,吓了傅东屏一大跳,“当然是假的,我这不是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么。”
如果是遭遇不测,反倒是有消息了。
然而这一路上的危机也确实存在。除了元江那氏,还有与之交好的很多土司家族:武定凤氏、景东陶氏、红河彝族、广南侬氏、孟定刀氏……别忘了之前从云南府来东川的传信官被半路截杀的事情。沈家小姐这一路等于是过关斩将、披荆断棘,不免让人为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担心,同时也为她的果敢和胆略惊叹。而她到底是聪慧如斯,临走还带着一个叫“阿曲阿伊”的纳西族马锅头。
在云南的这块土地上,有谁能够比常年在各地行走的纳西族赶马人更厉害?想要融入到地方,光是乔装改扮还不够,而她不是当地人,地方志上面的记载与实地实景很难结合到一起。纳西族的走马人有足够丰富的江湖经验,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云南各府、州、县的地形、风土,也没有人比他们更擅长与黑白两道的人打交道。
那厢,白珈忽然断言道:“肯定是改道了。”
傅东屏翻了个白眼:“改道是一定的,但是目的地不变,再如何变着法儿绕道,也总要从必经之路上走,不能凭空飞过去吧。可我都问了,各府各处,在路线上面的、偏离路线的,结论均是一样,哪里都查无此人。”
“会不会没走官道,而是走了纳西族最擅长的山麓险坡?”
傅东屏摇了摇头:“你以为王爷没想到吗?之前军令上提到的,各府城卫所可领兵剿袭辖区内的匪寇土寨,而不用报备黔宁王府,就是在防着这个。”
黔宁王的军令传到西南各地,一时间讨伐流匪之声尘嚣甚上,到各处排查和搜剿的军队又密又严,那些成规模的土寨眼见惹不起,纷纷坚壁清野,小股残余势力就更不敢再露面。这招雷霆手段,就是怕她铤而走险,孤身走山麓小道遭遇不测。但是有些事,是防不胜防的……那沈家小姐若是明智,也不会去做羊入虎口的糊涂事吧。
孟廉生道:“那就是守城的士兵马虎了……”
“绝不可能,”傅东屏再次摇头,“咱们这儿或许没那实力,但王爷的命令一到,各处卫所均不敢懈怠。何况都知道大战在即,这么紧张的时刻,谁敢跟黔宁王府作对啊!”
三人思来想去,都没有个结论。
好半晌,白珈道:“看来,是有人在暗中替沈家小姐安排打点,同时也一直不动声色地为她消弭危机。”
傅东屏眉头一紧:“谁会违背王爷的命令?谁又有那么大的能耐?”
白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却是眯眼道:“我对那沈小姐的身份,始终保持着怀疑态度。”
要阻拦的人纷纷忙着设关卡排查,本该疲于应对的人,却一直在马不停蹄地赶路。
从禄丰城出发到鄠县,越过两道山峰再到妥甸,一百二十里到礼社江,渡江后奔赴哀牢山……等绕过了这座当时景东卫所军队与那氏武士两相遭遇、拼死抢人的山峰,再走六十余里,阿墨江的支流便映入眼帘。澎湃的江水流到哀牢山脚下已然缓和许多,潺潺地往南奔流,在扑面的水汽中,对岸的景东厅的外城楼已然在视线之中。
这是离开禄丰城的第七日。
也是她们翻山越岭前往元江府的最后一站。而此地距离那氏的府城,只剩下不到七天的行程,对于已经在路上昼夜不停赶了半个多月路的人来说,无疑是黎明前的一缕曙光。颠沛劳顿的日子即将到头,胜利在望的喜悦就是巨大的,随之而来的危机也变得异常凶险。
很多人都在这里等她。
两人在进入景东厅之前已经换了马,两匹普通的羁縻马,拉着一辆简陋的单辕马车。阿曲阿伊甩着鞭子在外面驾车,朱明月穿着一袭朴素的裙衫坐在车内。透过一掀一掀的窗帘,景东厅不逊于元江府的街道和房屋,在面前展露了真容。
洪武十年,明军攻下楚雄时,景东土司俄陶派通事姜固宗和家臣阿哀,向明军交出元朝所授的金牌印鉴,并向朝廷献驯象两只、马一百六十匹、银三千一百两。从那开始,景东划入大明疆域内,俄陶任土知府,隶属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辖。
洪武十七年,思伦发大军直逼景东厅,俄陶率领两万余众奋起抵抗,却败退白崖,朝廷为表彰其忠心,乃赐以白金文绮,并刻镌着“诚信报国”四字的金带一条奖给俄陶。直到洪武二十二年,西平侯沐英用火攻破思伦发的象阵,大败思伦发,景东厅收复,俄陶回任土知府。
而今十几年过去了,摆夷族陶氏土司府的主人从俄陶变成了陶赞,黔宁王府的藩主也从西平侯沐英,变成了嗣位的沐晟。
进入景东厅的内城,到处弥漫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街巷里的百姓并不算少,来来往往,行色匆匆,沿街的酒肆茶坊里伙计忙活着招揽生意,叫卖声此起彼伏。阿曲阿伊却发现有数十双眼睛似有似无地盯过来,都是平民打扮,神色略显古怪。
“帕吉美,我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啊。”
隔着车帘,阿曲阿伊对着车里道。
“怎么了?”
“一路走来,唯独是这景东城没有关卡排查,城内到处又古里古怪的,好像有很多人都在看咱们。”阿曲阿伊挠了挠头发,又道,“而且好端端的,为何要换回原来的装束呢。”
昼夜接连不断地马背驰骋,让俩人腰酸背痛,又唯恐突然遇袭或是被有心人算计,从来不曾妥善休憩过,时时刻刻处于一种疲惫不堪的紧绷状态。此刻一个坐在车辕上,一个在车内靠着软席,颇有些来之不易的感觉。
许久,帘内传来少女清淡的嗓音:“你不觉得倒是咱们那个穿法,实在是怪异了些。”
阿曲阿伊甩了甩鞭子,笑着说道:“怪是怪了点,却很管用啊。一路上女扮男装也穿惯了,换回来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
阿曲阿伊不知道的是,并不是那身装扮,而是连翘从姚广孝那给她带来的这柄绣春刀和绣春刀背后的锦衣卫身份,才使她们一路相对顺利地抵达了景东厅。这样的顺利是阿曲阿伊做梦都没想过的。
而她们几乎专挑平坦的官道走,尽量避开了高山峡谷,也就避开了很多流寇和土寨,直面的是各处的官府和卫所,却在对方的严密排查下,横跨整个西南地界犹入无人之境。直到刚才瞧见景东厅高高的城楼,阿曲阿伊都没反应过来,她们竟然就这么一路过来了。
菩萨保佑!
“我猜,王爷他一定也没料到。”
阿曲阿伊有些偷笑,又有些揶揄。
也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而谁又会把沈家小姐和锦衣卫联系在一起呢!
马鞭在纳西族妇女的手中一摇一摇,驱赶着拉车的马匹缓慢前行。
待进了景东的内城大街,顺着笔直宽阔的街巷一直往前走,那种奇怪的感觉愈加强烈了。刚在街角拐了弯,下一刻,街对面忽然涌现了大批身披轻甲的武士。
“早就听说,滇西四府的卫所收到消息,要拦截一个从东川府来的少女。想不到居然能连过数道关卡,来到了景东厅,看来你很不简单哦。”
一道清亮的女音,悠然响起。
也是在那一刻,敞阔的街道上陡然肃静了下来,那些从四面八方大量涌出来的武士,身着威凛银甲、手执户撒刀,眨眼间就把小小的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阵势与前几日在禄丰城相比,光是人数就多了五倍,骇得沿街百姓纷纷逃窜,生怕被无辜殃及。
武士手中明晃晃的刀锋被太阳一照,晃到马身上,拉车的马匹当时就惊了。
素来胆小的羁縻马嘶鸣一声,前蹄高高扬起,车内的人冷不防这一摇晃,狠狠地撞到车板上。亏得这马身形矮小,阿曲阿伊又有一手纯熟的驭马技巧,急忙一把勒紧马缰,把马匹使劲往回拉,另一只手架着车辕,才堪堪让车舆停住。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不知礼数。”
朱明月揉了揉撞得生疼的手肘,从马车上下来,目光清冷地看向来人。
为首的那个高挑女子,众星捧月般被数百个家奴簇拥着。艳若桃李的面容,一双丹凤眼描着金粉,穿的是藕荷色直筒长裙,腰肢曼妙如水蛇,举手投足间,尽显妩媚。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珠儿。”
她抿唇,一笑娇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