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又是一阵狂笑。
这笑声刀子一样扎人。老郑累了一天,气力虚脱,已是哭不出声来。桂儿欲哭无泪,只是哀哀求道:“老爷,求求您不要笑了,您吓着奴家了。”
童立本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桂儿,一向冷漠刻板的脸色忽然变得柔和起来。他伸出枯树枝一般的手指替桂儿拭去满脸泪痕,嗓音沙哑地喊道:
“桂儿!”
“贱妾在。”
桂儿仰着脸,童立本抚摸着她蓬乱的头发,爱怜地问道:“你来童家多少年了?”
“十二年。”
“对,十二年。八年丫环,四年侍妾,未曾过上一天舒心日子,老夫对不住你。”
“老爷,您这是啥话……”
不待桂儿说下去,童立本打断她的话继续说道:“常言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其实可哀之事,何止百件,千件万件都有啊!桂儿,着实难为你了。”
“老爷,您今儿是怎么了?”
见童立本说话有些不对头,桂儿心下又慌了起来。但童立本此时已撇过她,把眼光转向另一侧的老郑,问道:
“老郑,你跟老夫多少个年头儿了?”
“回老爷,十六个年头儿了。”老郑答。
“光阴荏苒啊,老郑你说是不是?”童立本凑近老郑,几乎是脸挨脸说道,“记得在登州你来我府上时,才五十挂边。那时多壮实呀,一拳头能打死牛,一顿还能吃八个烧饼。如今牙也掉了,背也驼了,眼也花了。老夫也没得烧饼给你吃了。”
老郑凄楚答道:“老爷,小人是穷人出身,什么苦都能吃,只是老爷您受这等折磨,小人心里委实难受。”
“老郑你越是这么说,老夫越发无地自容。”童立本叹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仆人,老夫却是天底下最不济的老爷。”
“老爷这话折煞小人了。”
童立本再不回答,只是拍拍老郑的肩头表示谈话结束。然后又掉头问桂儿:
“缸里还有多少米?”
“大约还有两升。”
“去,都煮上,今晚上我们饱餐一顿。”
“老爷……”桂儿不挪身。
“叫你去你就去吧。”童立本催促。
“那,明天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老爷我自有办法。”
桂儿迟疑着,终于还是下厨做饭去了。童立本走进卧室翻箱倒柜找出了二十多枚铜板,他回到堂屋尽数交到老郑手上,吩咐道:
“铜钞就这么多,你去打半斤酒,余下买点卤菜什么的,由你做主了。”
老郑遵命而去,童立本又踱到厢房看看木圈椅上坐着的残疾儿子。
“柴儿。”童立本喊。
“饿。”
柴儿答。方才堂屋里又是笑又是哭闹作一团,柴儿是傻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惧。看到老爹进门,恐惧感没有了,但钻心的饥饿更让他难受。
童立本搬了把椅子与柴儿对坐,说道:“再忍耐一会儿,爹有饭有肉喂你。”
柴儿听说有肉吃,竟呜呜地哭起来。童立本只当他是饿狠了,一时找不到语言来安慰,沉重的负疚之感,更让他六神无主。他一边擦拭着柴儿嘴角流出的涎水,一边说道:
“我的好儿子,别哭,别哭,爹给你唱曲儿,好不?”
哭声止了,柴儿有气无力地转动着眼珠子,动了动麻秆样的手,咕哝道:“听,我听。”
童立本清清嗓子,低哑地唱了起来:
大雨落,细雨落,
街上姑儿好白脚。
手牵手儿上山去,
要把林间松鼠捉。
你也捉,我也捉,
个个松鼠都溜脱。
忽然冒出个胖娃娃,
不会哭嚷嚷,只会笑呵呵。
个个姑娘爱煞了,
都要装进自家箩。
胖娃娃忽然开口道:
众位大姐不要抢,少啰唆,
吾是吾家小宝贝,
啷儿里个啷,梭儿那个梭,
你们送吾回家去,
吾爹给你们糖水喝。
这首儿歌童立本自小就会唱,柴儿还在襁褓中,童立本就经常唱给他听。后来虽然柴儿痴呆了,童立本这个做爹的感到是自己害了孩子的一生,因此对他愈加疼爱。只要一落空,就会唱这首儿歌给柴儿听。说来也怪,柴儿只要一听到这首儿歌,立刻就会安静下来,脸上的呆傻气也减去许多,眼眶里竟也能溢出让人怜爱的稚气。自来京城之后,童立本再也没有唱过,一来是柴儿已经长大,二来他仕途不顺,心情总没个爽朗的时候。
柴儿虽然近二十年没有听过这首儿歌,但童立本刚一开口,他的眼神看着就变。他的脑子里开始闪现久已泯灭的一些童年印象。一阵笑声,一块点心,一缕阳光……这些支离破碎的回忆,重新让他甜蜜。一俟童立本唱完,柴儿翕动嘴角,说话居然连贯了许多:
“爹,你还唱,我爱听。”
童立本已是口干舌燥虚弱无力,但为了让柴儿多一些快活,他又费力地哼唱起来。这次更像摇篮曲,柴儿耷拉着脑袋,快要睡着了。
这时桂儿做好了夜饭,老郑精打细算,找便宜买回了半斤高粱烧酒,余下铜板买了些卤猪大肠与牛肝,这是旬月以来最丰盛的一顿晚餐。平常都是两口子一块儿吃饭,老郑先喂了柴儿以后自己再吃。今夜里童立本不要老郑动手,自己亲手添了饭夹了卤菜一口一口地喂给柴儿。待柴儿吃饱,他这才上桌,与侍妾老仆三人一同进餐。席间,童立本有说有笑,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他与老郑把盏对酌,还力劝从不沾酒的桂儿也饮了半杯。桂儿与老郑虽觉得老爷的行为有些反常,却也只当是他想通了什么事理而卸去了心病。桂儿甚至还以为童立本一定还在什么地方藏了私房钱,明日就会拿出来买粮度过危机。因此,主仆三人在轻松祥和的气氛下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又说了一阵子闲话,这才各自安歇去了。
桂儿因连日忧虑失眠困乏得很,加之又喝了半杯酒,因此一上床就睡得很死。童立本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到了三更天,他蹑手蹑脚爬起来,摸摸索索来到庭院里,看着天边斜挂的下弦月,他站着像个泥人似的。
除了胡椒苏木给他带来的愤懑与沮丧,白天里发生的另外一件事也令他极度伤心。
却说京察实行之后,像童立本这样的六品京官,要过的第一关就是自述近三年来的秉职情况。行谋是否保善家邦,言事是否苟利社稷;有何等职绩,慷慨任事于法制之内;有何等缺失,毁瘁置君于暗墨之中。如此种种,都得一一道来。童立本虽寡于交际,但听得同僚议论,知道这次京察来头不善,弄得不好就会卷铺盖回家,因此不敢怠慢。仔仔细细磨了几天墨水,才把一份自述写出,交予本司郎官转呈上去。今日下午散班前,郎官前来喊他,说是堂官王希烈找他去训示。吕调阳入阁后,礼部这边临时又让王希烈牵头。童立本进了王希烈值房。王希烈让他坐下,把他的自述退还给他,斟酌说道:
“童大人,你的自述被吏部退回来了。”
“为何?”童立本紧张地问。
“他们认为,你的自述中有语焉不详之处,上月首辅亲自主持东阁会议,讨论皇上生母李贵妃晋升皇太后事,足下在会上固执己见,不肯在李太后尊号前多加两个字,引起首辅不快,这次京察,首辅授意吏部,要追查这件事。”
童立本一听急了,大声申辩道:“那次东阁会揖之前,是你王大人亲自授意卑职,要吾坚守朝廷法度,按章办事,不可屈服权势,以名爵谀人,卑职谨遵堂命,如何现在又把这坨屎搭在卑职头上?”
在王希烈眼中,童立本是个吃豆腐都塞牙的晦气篓子,加之迂腐好认死理,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眼下他想利用他,因此也不计较童立本的态度,只一味撩拨道:
“童大人,不是咱王某要和你过不去,你该知道,咱礼部呈上的京察移文中,对你还是肯定有加。”
“那……”
“咱说过,是上头不肯放过,”王希烈用手指了指紫禁城的方向,接着摇摇头,板着脸说,“不要说你童大人,就是咱王某,也做好了削籍回家的准备,因为不肯高抬李太后的身份,为主的是咱!”
“有、有这严重?”
“比你童大人想得恐怕还要严重,”王希烈连连叹气道,“这次京察,凡是与首辅有过节的,恐怕一个也不能幸免。听说京师十八大衙门,都分到了罢黜降职削籍的指标,三个官员中要去掉一个,六科廊那帮敲了登闻鼓的言官,一个也逃不脱。”
“都撤?”
“撤还是轻的,弄不好还得谪戍充军。”
“大限来临了,大限来临了。”童立本脸色蜡黄,喃喃自语道,“胡椒苏木折俸,日子已是没法过了,再来京察,这真是前有蛇蝎,后有虎狼啊!”
“童大人,咱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就好自为之吧。”王希烈趁机撩拨。
“好,好,卑职知道了,知道了。”
童立本也不知道是如何离开王希烈值房的,也不知道是如何骑上小毛驴的。他神情恍惚回到家中,又听了老郑的一番哭诉,心情更是雪上加霜。这时他的脑海里反复盘旋的就是那句话:“士可杀而不可辱。”圣人之训,岂可不效?几乎就在那一刻,他已抱定了自尽的决心。
不知不觉,谯楼上的四更鼓已是隐隐传来。月影移上闬墙,周遭静谧而朦胧。已经在小院中站了一个时辰的童立本,此时已是万虑皆空。他最后望了一眼幽邃夜空,回身走进了堂屋。
约摸五更天气,睡得死死的桂儿,忽然被一阵寒气刺醒。伸手一摸,身边没有人。老公分明是和自己一同解衣上床的,深更半夜跑去了哪里?桂儿感到有些不妙,赶紧披衣起床,点了一根蜡烛寻找。寻了两间屋子不见人,走进堂屋,烛光一闪,忽见梁上吊了一个人,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了。睡在厢房照顾傻子柴儿的老郑听得女主人惨叫,慌忙奔了出来,扶起昏厥的桂儿,又摸索着点亮熄灭的蜡烛。这才发现他服侍了十六年的老爷童立本已经悬梁自尽。身上穿的仍是那件灰不灰白不白的青布道袍,胸前挂着两只小布袋,老郑认得,这正是盛装胡椒苏木的那两只袋子。而老爷的六品官服却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桌上,上头还放着那顶半新不旧的乌纱帽。旁边放了一张写了字的白纸,用盖尺压在那里。老郑认不得字,不知道这张纸上写的正是童立本的绝命诗:
沿街叫卖廿三天,
苏木胡椒且奉还。
今夜去当安乐鬼,
胜似人间六品官。
走进堂屋,烛光一闪,忽见梁上吊了一个人,吓得她撕肝裂胆大叫一声,仰面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