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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说白猿故人悲失路 论大捷野老析疑云(2 / 2)

“叔大,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吗?”

张居正叹一口气,点一点头算是作答。高拱垂下眼睑,伤感地说:

“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元辅,你不要过于灰心……”

“叔大,你不用劝老夫,”高拱粗暴地打断张居正的话头,言道,“咱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活了将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认命,富贵祸福皆由天定,人生太无常了!今有两事相托,不知叔大兄肯不肯援之以手。”

“请讲。”

“第一,咱高拱一生没有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没有续接香火者,咱高拱有朝一日伸了腿儿,将有何面目见地下的列宗列祖。因此,老夫想立一个继子,现有几个高姓子弟愿意承祧,究竟哪一个合适,还望叔大你帮老夫审查定夺。”

“这个不难,第二呢?”

“第二件事嘛,可能要棘手得多,”高拱迟疑了一会儿,才道,“老夫隆庆六年被逐出京师,说是致仕,其实是罢官,至今都没个说法儿,活着咱也不争这口气,但死后却不能不讨个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气,你叔大能否奏请皇上,为老夫恢复名誉?”

“元辅,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这话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说。”高拱又执拗起来,瞪着张居正说道,“叔大,当今小皇上,还有李太后,他们母子二人对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见。你若肯下决心帮忙,兴许异日老夫长眠地下,心有所安。”

“元辅,你这话见外了。为你恢复名誉,是不谷分内之事,何谈是为你帮忙。”

“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

高拱说到此,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看看时候不早了,张居正欲起身告辞,高拱忽然又伸手将他一拦,沉吟了一会儿,又道:

“还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讲出来,又怕叔大说咱干扰政事。”

“元辅但讲无妨。”

“听说今年春节期间,在辽东团山堡,张学颜与李成梁将来犯的鞑靼虏匪斩杀了八百多人?”

“实有其事。”

“朝廷怎么处置这件事情?”

“李成梁晋爵一级,张学颜升任戎政总督,兵部与内阁官员,或赏赐增俸,或荫子晋爵,都各有所赏。”

“吕调阳呢?”

“晋太子太傅,荫一子。”

“张四维呢?”

“晋太子少傅,荫一子。”

“你自己呢?”

“皇上恩旨,准不谷进上柱国勋衔,荫一子。不谷再三恳辞,皇上终于同意。”

“你为何不肯获此赏赐?”

“团山堡大捷,不谷手无寸功,若获颁赐,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叔大,你到底是聪明人,”高拱瘦削的脸颊痉挛了几下,“这些封赠,有可能成为烫手的山芋。”

“啊?”张居正听出话中有话,急忙问道,“元辅,你听到什么风声了?”

“老夫没听到任何风声,但自听到团山堡大捷的消息,就一直心存疑惑。”

“你疑惑什么?”

“叔大,你也曾在隆庆年间主管过兵部,你可曾听说过鞑靼在数九寒天时骚扰边境?”

“……没有。”

“辽东边境,一过霜降就寒风凛冽,立冬之后更是冰天雪地,这时候鞑靼人都缩在毡房里躲避严寒,怎么可能犯边呢?”

“你是说这里头有诈?”

“依老夫判断,肯定有诈!而且,捷报说斩获虏首八百余级,杀了这么多人,肯定是一场很大规模的战争。既然是一场大战,事前不可能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叔大,开仗之前你可收到辽东方面传来的加急警报?”

“没有。”

“捷报传来之后,你是否派人去检查过虏匪的首级?”

“派人清点过。”

“咱说的不是清点,是检查!”

“检查?查什么?”

“查这些首级到底是不是鞑靼战士。”高拱说着突然站起身来,眼眶里射出的光芒刀子一样锋利,“叔大,老夫担心这些首级中会不会有妇女儿童,或者是像咱这样的糟老头子。”

论及政事,高拱依然保持了当年那种思维敏捷洞察幽微的宰辅风范。张居正不禁被他的气势所震慑,对他的分析也深深折服。他心中忖道:“这位高胡子,虽蛰居乡间僻壤,却依然心存魏阙。朝廷一应大事,孰优孰劣,哪一件都逃不过他的法眼。”他为寰宇之内还有这样的“山中宰相”而高兴,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威胁。他瞅了瞅高拱枯草一样的灰白胡子,说:

“元辅,你对团山堡大捷的分析深有道理,不谷马上派人前往辽东密查此事。”

“老夫只是提出疑惑,该怎么处置,是你叔大的事了。”

张居正点点头。茫茫九州,如果说现在还有什么人能够令他心存敬意的话,大概就是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了。他正要向高拱表示谢意,忽见高福一脸紧张地跑了进来,匆匆禀道:

“老爷,出事儿了!”

“啥事儿?”

“白猿,那只白猿……”高福欲言又止。

“白猿怎么了?”

高拱问了一句,竟忘了腿脚不便,转身就向门外跑去。院子里围了一群人,见高拱跑来又赶紧散开。只见那只白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它怎么了?”

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摸着白猿,一边锐声问道。一应仆役见主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回答:

“白猿在老爷用午膳时,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眯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白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役赶紧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白猿就是这个样子了。”

高拱扭头看了看,院子东边的花墙果然垮了一段,再回头看看地上的白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高拱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白猿的尸体,用那种大限临头的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张居正说:

“老猴儿死了,这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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