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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救友显和尚菩萨道 危难见学台烈士心(1 / 2)

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心隐被省抚台衙门秘密逮捕的事,不出一天就在武昌城内外传得沸沸扬扬。近两三年来,何心隐一直在湖北讲学,全省比较有名的私立书院,大概有二十多座,几乎全都留有他的讲席。如今,用“桃李满天下”来形容他的声誉,是一点儿也不为过。何心隐名气如此之大,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却说各地的官办学校,额有定数,大一点儿的县学,在籍学生不得超过三十人,小一点儿的县学通常只有十人左右。由于名额太少,导致入官学的门槛儿极高,除了考试严格,还有一大堆诸如请客送礼沾亲带故的猫腻难以对付。在这种情势下,私立书院应运而生,这些书院倒是都有点“有教无类”的圣人教育之方,只要有钱肯付束脩,什么人都可以进来。如此一来,许多渴望进学读书又请托无门的平民子弟便纷纷拥进书院,加上何心隐所宣扬的反对三纲五常,人之欲望可引导而不可摧残,人人皆可成圣等宏论,与朝廷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恰如针尖对麦芒,听了让人耳目一新。因此极能博得平民子弟的欢心,只要他一登讲坛,远近青年士子都蜂拥而至。各地书院认准何心隐是一棵摇钱树,纷纷出重金礼聘他前来主讲。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夜之间,这位普天下青年士子心中的偶像忽然成了湖广巡抚的阶下囚,还有什么事能比这件事更能刺激人心?一时间,不单闾巷之间驵侩之流就此事夹七夹八说短论长,就是青楼酒馆衙门值房,这也成了最热门的话题。且说这天上午,金学曾端坐在大成路湖广学政衙门的值房内,正在接见省学的监正。这位监正也是为何心隐的事儿而来。何心隐被抓后,省学的学生们反响强烈,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昨儿下午,更有人把教谕从讲台上轰了下来。教谕按礼部通过的教义授课,学生们说他满口诌出的全是陈芝麻烂谷子,没有一点儿新鲜玩意儿,嚷着要把何心隐请上讲台,监正担心出事,故跑到学政衙门请示。

金学曾刚听完监正的具禀,还来不及指示,衙门堂役又来报告说宝通禅寺的无可禅师前来拜会,人已在大门口候着了,问他见还是不见。金学曾心里头嘀咕了一句:“眼下都是烈火蹿上梁的时候了,这老和尚跑来凑什么热闹。”嘴上却说:“哦,无可禅师来了,快请,快请!”堂役领命而去,趁这空儿,金学曾对监正布置说:

“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先把带头闹事的揪几个出来,张榜训诫,若再敢乱来,干脆开除几个,处理这种事情,决不能心慈手软。”

“可是……”监正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

“闹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

“什么法不责众,”金学曾皱着眉头斥道,“常言道,走脱了大猫,就该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赶紧把大猫请回来。”

“什么大猫?”监正迂板地问。

“大猫,大猫就是你为朝廷办事的忠心。”说到这里,金学曾听得门口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是无可禅师到了,便对监正说,“你赶紧回去,学校里若闹出什么大事来,我拿你是问。”

监正诚惶诚恐退了出去,在门口同无可禅师打了个照面。监正平常喜好说佛谈禅,每每去宝通寺参谒,这会儿却没有心思向无可禅师讨教性命圭臬,只举手行了一揖,便匆匆挪步而去。无可禅师看他神色有些不对头,正自纳闷时,金学曾已迎出门来,满面春风打招呼:

“久闻老和尚大名,一直想去宝通寺拜谒,却听说老和尚游脚去了,几时回的?”

“四天了。”

无可禅师说着,随金学曾进了值房。金学曾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但一直未曾见过。眼下两人对面坐着,无可感觉到这位循吏尽管表面上温文尔雅,但骨子里头却有着一股子桀骜不驯的泼辣劲儿,便暗自忖道:“难怪这人能得到张居正的赏识,从他身上,倒可以看出几分张居正年轻时的精神气儿。”正琢磨着如何开口说话,却见金学曾捧了一只茶杯递给他,言道:

“今日天气太热,看老和尚一身衲衣,都汗湿了,这是一杯摊凉了的苦丁茶,请老和尚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

“多谢了。”无可接过茶杯浅饮一口,只觉一股子浓涩浓涩的苦味透入心脾,遂道,“金大人,听说你是一个不尚空谈,却能够办实事,做大事的官员,老衲今日登门拜访,实有一事相求。”

“老和尚不说,下官也猜着了,”金学曾浅浅一笑,他早知道无可与何心隐是好朋友,心中已猜准他是为何心隐被拘一事而来。但他不肯贸然点破,只是言道,“听说老和尚平生足迹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事。”

“老衲为何心隐的事而来。”无可爽直言道。

“老和尚想为何心隐说情?”

“是啊!”无可叹道,“前天夜里,何心隐来宝通寺拜会老衲,出门即遭逮捕。老衲想问学台大人,何心隐究竟犯了什么法?”

无可虽然慢言细语,但话锋中已露出明显不满。金学曾支吾道:“何心隐现关在抚台衙门大牢里。”

“这个老衲知道。”

“官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隐,就一定是何心隐触犯刑条。”

“他触犯什么刑条?”

“这个嘛,待我问过抚台陈瑞大人,再转告老和尚,你看如何?”

无可长吁一口气,说道:“金学台,你也不用绕弯子了,老衲刚从抚台衙门来,陈瑞大人让老衲前来找你。”

“陈大人让你来的,他怎么说?”

“他说,何心隐人关在抚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学案,谳审由你金学台负责。”

“陈瑞这个老滑头,遇事就推卸责任。”金学曾心里头骂了一句,嘴上却道:“陈大人说的不差,何心隐犯的是学案。”

“犯了什么学案?”

“他利用各地书院的讲堂,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言辞间每每辱骂朝廷,讥刺当道政要。他的所作所为,比照《大明律》条例,叫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此条者,重者可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口外。”

金学曾对何心隐一番严厉的谴责,让无可禅师听了很不舒服,他想到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句话,但他不想与金学曾争辩,只以息事宁人的口吻说道:

“何心隐毕竟名满天下,惩处他可能后患无穷,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呢?”

金学曾笑着问:“承教老和尚,这事该如何处置?”

“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给学台大人出主意。”

“常言道当局者迷,你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更清楚。”

见金学曾似有诚意,无可想了想说道:“何心隐在湖北讲学,的确风声太大。学台大人抓起何心隐来,原也是要保一省学问的平安。其实,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隐请来吃一顿酒,然后礼送出境,这样两得其便,岂不更好?”

金学曾听罢脑袋一摇,仍旧笑道:“老和尚这番教诲,下官实难从命。”

“为何?”

无可取下胸前挂着的佛珠,拿在手上捻动起来。金学曾实不忍伤害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但法不容情,他继续言道:

“何心隐近几年主要在湖北讲学,我若礼送出境,岂不是以邻为壑。”

“依学台大人之见,何心隐一定要在湖北谳审?”

“是的。”

无可捻动佛珠的节奏快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疑惑地问:

“听说首辅张先生回江陵葬父,何心隐也曾去了太晖山,在首辅面前言语有些孟浪,荆州知府据此把何心隐抓了起来,却被首辅放掉了,可有此事?”

“有。”

“首辅都不肯抓的人,你这个学台大人为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老和尚这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金学曾将正在摇着的折扇收起来朝手心一捣,慷慨言道,“首辅柄一国之政,管的是官。周天子创一国之制,是陛下管三公,三公管百官,百官管万民。当今皇上,只需管好两个人,一个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另一个就是首辅张先生。冯保须得替皇上管好内廷二十四监局,而首辅要管的却是天下文武百官。边境不宁匪患猖獗,首辅不可能自己提兵打仗,他只需对总兵都督布置战略发号施令;江淮泛滥河堤溃口,首辅不可能亲往堵塞,他只能拿治河总督是问;某省遭受天灾人祸,首辅亦不能亲自前往赈济,他只能指令该省官员安抚百姓敉宁地方;若官员玩忽职守,首辅则通过风宪官纠察之。总之是有多少方面的国事,就有多少方面的官员。若每个官员都能各负其责各尽其职,则一国之政事就风调雨顺,反之必定国事蜩螗。首辅的职责是选贤任能,制定大政方针。我们这些执事的官员,则是竭心尽力将大政方针付诸实施。具体到我这个学官,要管的事情就是学校与乡试,为朝廷管好一省之学政。下官年初上任,经过几个月的明察暗访,已确切得出结论,何心隐是本省学政方面的害群之马。首辅让荆州知府吴熙放掉何心隐,是因为吴熙抓捕何心隐的理由不当。吴熙认为何心隐在太晖山冒犯了首辅,故下令将他逮捕,吴熙如此做,岂不是陷首辅于不仁不义之中?首辅对这种滥用权力的行为,一贯切齿痛恨,所以把吴熙申斥一番要他放人。我这次抓捕何心隐,却是因为他宣扬异端扰乱学政。同样是抓,理由却完全不一样。我是正当行使公务,履行学官职责。不知下官这一番话,老和尚能否体谅。”

金学曾条分缕析,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剖析明白,无可禅师听了半晌默不作声。他本怀揣希望而来,如今却碰了个硬钉子,心情的焦灼与沮丧可想而知。以金学曾敢作敢为的秉性,他知道再说下去——哪怕再说它十箩筐好话也没有一点儿用处,只得长叹一声,念一声“阿弥陀佛”,遂起身告辞。金学曾把他送到门口,颇为负疚地说:

“老和尚,下官知道您与何心隐是多年的至交,而且,你们两个年轻时都与首辅交情不薄。特别是你,与首辅曾是总角之交。但在这件事情上,下官不能废朝廷大法而徇私情。这一点,务必请老和尚谅解。”

无可禅师听了,摇头苦笑道:“公门与空门,本来就势同水火。多余的话,金学台就不必讲了。只可怜了何心隐,公空二门都进去不得,折腾了大半辈子,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却把自己折腾进了牢门。六道之中,一切皆为苦厄,惜哉,惜哉!”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瞧着他踽踽而去的背影,金学曾蹙着眉头思索他最后留下的这几句话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当日无话,第二天上午,陈瑞派人送了帖子来,请金学曾到抚台衙门会揖。这也是规矩——一省政情出了大事,三台须得及时会揖。抚台作为召集人,会揖便在他的衙门里进行。金学曾接了帖子后立即赶往抚台衙门,两衙相距约有两里地,也不过一刻工夫就赶到了。值事官把金学曾领到陈瑞的值房,却见巡按御史王龙阳已先他而到。按台衙门与抚台衙门只隔一堵墙,早到也是情理中事。

金学曾一进来,陈瑞就急切问他:“金大人,你来的这一路上,与往日可有什么不同?”

“热,”金学曾站在扇门大开的南窗下,抖了抖汗渍渍的官袍笑道,“路上见了几条狗,都把舌头伸得老长的。”

“狗舌头散热。”王龙阳随话搭话。

“不说狗,说人,”陈瑞说着,突然听到南窗外边的院子里,那棵浓荫匝地的大樟树上传出刺耳的蝉鸣,便对正在给客人倒凉茶的堂役说,“去去去,快去想办法让那些可恶的知了闭嘴,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热汗直淌。”

堂役不敢怠慢,赶忙放下茶壶跑出值房,不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杂役拿着长竹篙在大樟树浓密的枝丫间一通乱戳,见这情景,金学曾又开起了玩笑:

“嘉靖朝南京礼部尚书焦启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让杂役角角缝缝里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时人笑他是蟑螂尚书。隆庆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乌鸦,只要听到乌鸦一叫,他立时脸色惨白。凡他住家与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树不留,为的是不让乌鸦有落脚之处,人称乌鸦侍郎。如今,陈大人这么怕知了,倒正好与蟑螂尚书乌鸦侍郎一道,可称为知了巡抚了。”

金学曾捉弄人从来都是高手,一开口说话便滑稽可笑。一席话讲完,王龙阳已是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陈瑞也忍俊不禁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

“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热。”

“说到怕热,前几日我又听到一个笑话,”金学曾仍一本正经说道,“说是某人死了,这人在世时是个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角色,小鬼将这人捉到阎王面前,阎王知道他生前劣迹斑斑,便道:‘将这厮下油锅。’那人也不慌张,竟自向油锅走去。阎王好生奇怪,喝问道:‘这厮怎地不怕油锅?’那人答道:‘小的是土生土长的武昌府人,怕什么油锅。’阎王这才恍然大悟,立马对判官说道:‘素闻武昌城乃火炉之地,此地生民个个都是热不怕,今日眼见为实。今后,凡武昌府拘拿犯人,炸油锅这一项就免了,改用其他大刑。’你们听听,这武昌城的热,在阎王那里也是挂了号的。”

金学曾把这故事讲得绘声绘色,抚台按台两位大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陈瑞抹着眼泪,喘着粗气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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