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的一个名叫吕托尔的演奏员前来看我,他挺厚道,没有对我的成就表示祝贺。我深感愚蠢,羞愧难当,追悔莫及,对落到这步田地十分沮丧,所以不可能把那么大的痛苦憋在心里,便向他敞开了心扉。我任随眼泪哗哗流淌。我不仅向他承认自己对音乐一窍不通,还把前后经过全告诉他了,只是要求他别讲出去。他答应了,但他是否真的保守了秘密,大家可想而知。当天晚上,全洛桑的人都知道我是什么货色了,但了不起的是,没有谁在我面前表露出来,连好心的佩罗泰也没有,而且仍旧供我食宿。
我继续活着,但十分悲伤。有了这么个开端,那对我来说,今后洛桑就不是个久留之地。学生没几个,而且没有一个女的,都不是本城的人。总共只有两三个肥胖的德国人,同我一样的无知蠢笨,让我烦得要死,在我手里成不了大音乐家的。只有一家请过我。这家有个狡猾的女孩,故意拿出许多乐谱让我看,可我连一个谱也不识,她随即便在老师大人面前唱了起来,让老师知道该怎么唱。我毫无一看便知的识谱能力,所以,在我提到的上面那次辉煌的音乐会上,我不可能一下子就跟上演奏,不知道大家是否把我眼前摆着的、我亲自作的曲子演奏得很好。
我陷于这么多的羞辱之中,但因不时地获得两位可爱女友的信息而得到一些温馨的安慰。我一直能在异性中找到一种巨大的慰藉,在我倒霉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一个可爱女子的关心更能抚平我的痛楚的了。但这种鸿雁往返,不久便停止了,而且再没续上。那是我的过错。我换了住处,竟忘了把地址告诉她俩,而且由于我被迫常常考虑自己,竟然很快便把她俩给抛诸脑后了。
我好久没有提到我那可怜的妈妈了。但如果大家以为我也把她给忘了,那就大错特错了。我一直想念着她,总想重新见到她,不仅仅是为了我的生计,而且更是我的心的需要。我对她的依恋,不管多么强烈,多么温馨,都不妨碍我去爱别人,但那不是同一种方式的爱。所有别的女人受到我的钟爱皆因其姿色使然,一旦没了姿色,我的爱也就随之消失;但妈妈不然,尽管她会变得又老又丑,可我的爱却不会减退。我的心已经全然把它起先对她的美貌的崇敬转移到她本人身上。不管她有何变化,只要始终是她,我的感情就不会改变。我很清楚,我欠她的情,但我实际上没这么去想。不管她为我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反正都是一样的。我之所以爱她,并不是出于义务、利益,也不是因为中意,而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爱她的。当我爱上了别的女人时,我会分心,这我承认,而且对她思念得也少了些,但我仍旧是以同样的愉快心情去想着她。不管我爱没爱上别的女人,反正我想到她的时候,总感到只要离开她,我的生活中就从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
虽然那么久没有一点她的消息,但我从没以为我会完全失去她,也没认为她会忘掉我。我寻思,她迟早会知道我漂泊无着的,会告诉我她的一点音讯的。我坚信,我将能与她重逢。在此期间,能住在她的故乡,能走在她走过的街道上,能在她曾住过的那些房子前走过,对我来说,是一件美事。但这一切全都是触景生情,因为我有一种荒谬的怪癖,不敢打听她,也不敢说出她的名字,除非迫不得已。我觉得,一提她的名字,就把我对她的一片痴情暴露出来了,嘴便管不住,道破了心中的秘密,这样也就可能连累她。我甚至认为,这其中夹杂着某种恐惧,怕人家对我说她的坏话。人们对她的出走议论纷纷,对她的行为举止也有所谈论。我害怕别人不说我愿听的有关她的话,所以我宁可别人根本别谈论她。
因为我的学生占用我的时间不太多,而且她的出生地离洛桑也只有四法里,我便在那儿玩了两三天,心情始终愉快极了。日内瓦湖及其湖岸的绮丽风光映入眼帘,有着一种我难以形容的特殊魅力,但这并不单单是因为景色之美,而是因为我说不出的更加有趣的东西,在使我忘怀,使我钟情。每当我走近沃州,我便浮想联翩,回忆起在此地出生的瓦朗夫人、在此地生活过的我的父亲、在此地使我情窦初开的维尔松小姐以及我童年时在此地作过的好多次愉快的旅行。而且,除此而外,我觉得还有某种比这更加秘密、更加强烈的原因。当我强烈渴望的那种从我手中逃逸,而且我为之而生的幸福甜蜜的生活前来刺激我的幻想时,我的思绪总是定在沃州那地方,定在那临湖之地,定在那迷人的田野。我只需要在这湖边而非别处有座果园,我需要有一个可靠的男友、一个可爱的妻子、一头奶牛和一条小船。只要有了这一切,我就会感到幸福美满。我笑话自己的单纯,曾多次去到那地方,单单是为了去寻找这种想象中的幸福。我一直很惊讶,在那儿看到的全是与我去寻找的人性格迥然不同的居民,特别是女人。我觉得这是多么不相称啊!我始终感到那地方与那地方的人是很不协调的。
在我去沃韦的旅途中,我沿着那美丽的湖岸而行,心中充满着最温情的忧伤。我激情满怀,心儿扑向无数淳朴的幸福:我动情,我叹息,还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有多少次,为了哭个痛快,我驻足停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眼泪掉进水里。
我到了沃韦,住在拉克莱客栈,两天中,谁也未见。我对该城有了一种爱,使我在所有的旅行中都心驰神往,终于使我把我小说的主人公安排在了这里。我会很乐意地对那些具有品位、富于感情的人说:“去沃韦吧,去看看那地方,观赏一番它的景色,在湖上荡舟划船,然后,你们说说看,大自然是不是为了朱丽,为了克莱尔,为了圣普乐而造就的这个宝地。但是,别去那儿寻访他们。”现在,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事上来吧。
由于我是天主教徒,而且自认不讳,我便大大方方、无所顾忌地遵从我所信奉的宗教的祭仪。每个星期天,当天气晴和时,我便去离洛桑两法里的亚森做弥撒。我通常同其他一些天主教徒,特别是同一个巴黎绣花工一起去。后者的名字我忘了。他不是像我这样的巴黎人,而是一位正宗的巴黎人,一个献身上帝的地道巴黎人,是个像香槟省人一样的好心人。他非常热爱自己的故乡,因此,从不愿意怀疑我是不是巴黎人,担心失去谈论家乡的机会。副司法行政官克鲁扎先生有一名园丁,也是巴黎人,但人不随和,认为无缘成为巴黎人而胆敢冒充巴黎人,那是在损害自己故乡的荣誉。他常以一种肯定会让我露馅的神气询问我,然后便诡谲地笑笑。有一次,他问我新市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想而知,我胡诌了一通。在巴黎度过了二十年后,我现在该是很了解这座城市了,但是,如果有人今天还问我这个问题,我仍旧是答不上来,而且人家可能也会据此认为我从未到过巴黎。即使事实明摆着,人们也会根据一些错误的原则判断事物的。
我说不准究竟在洛桑待过多久,我对这座城市没有太深的印象。我只知道因为在那儿找不到办法生活下去便去了纳沙泰尔,并在那儿过了一冬。我在纳沙泰尔还挺顺利,收了几名女生。尽管我欠我的好朋友佩罗泰不少钱,但他还是诚恳地把我的小行李寄还给了我,所以挣到钱后,我还清了他的债。
我边教音乐,边不知不觉地在学音乐。我的生活挺适意,一个有理智的人本会感到满足的,可我那颗不安分的心却向我要求别的。星期天或闲暇时日,我便跑到附近的田野和树林中去,没完没了地游来荡去,冥思苦想,唉声叹气。每当我一出城,非等天黑了才返回不可。有一天,在布德里,我进了一家小酒店吃午饭,看见一个长着大胡子的男子,穿着一件希腊式的紫衣服,戴着一顶皮帽,服饰和仪表相当高贵,但是说的却是一种几乎听不清的方言,简直使周围的人全都听不明白,有点近似意大利语。可他的话我几乎全听懂了,而且只有我一人听得懂。他只能连说带比画地同店主及当地人表明自己的意思。我同他说了几句意大利语,他全听懂了。他站了起来,激动地走过来拥抱我。我俩立刻成了朋友,而且,从这时起,我便充当了他的翻译。他的午饭挺丰盛,可我的连一般都谈不上。他邀请我同他一道吃,我也就没有谦让。我们边吃边说,很是投机,等吃完饭,已经是难舍难分了。他对我说,他是希腊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长,是为修复圣墓而来欧洲募捐的。他拿出俄国女皇和奥国皇帝的漂亮证书给我看,他还有许多其他国家君主给他的证书。他对自己到目前为止所募捐到的挺满意。但在德国曾遇到一些难以想象的困难,因为他德语、拉丁文和法语一句也听不懂,只好说希腊语、土耳其语,实在没法还得说法兰克语。这就使他在德国一筹莫展,所获甚微。他建议我陪伴他,做他的秘书兼翻译。尽管我穿着一件新买的紫色小外衣,跟我的新职位倒也般配,但是看上去穿得很不怎么样,所以他认为把我弄到手并不繁难。他确实没有想错,我们很快便谈妥了。我没提任何要求,但他许了不少愿。我一无保人,二无保证,三无熟人,却跟了他去,第二天便动身去耶路撒冷了。
我们的旅程从弗里堡州开始,在那儿没有什么大的收获。主教的身份要紧,不能去乞讨,也不能去向个人募捐。他向元老院陈述了自己的任务,获得了一小笔钱。我们从那里到了伯尔尼。这里手续繁杂,检查他的证件一天是办不完的。我们下榻在当时的上等旅馆——雄鹰旅馆,里面住的尽是上流社会的人,就餐的人很多,饭菜一流。我长期以来一直是粗茶淡饭,很需要补补身子,这次有了机会,当然不能放过。主教大人也是一位上流社会的人,喜欢边吃边聊,性格又开朗,跟听懂他的话的人很能聊。他知识面较广,卖弄起自己渊博的希腊知识时很是津津乐道。有一天,在吃饭后甜食时,他在夹榛子的时候,把指头夹破一道很深的口子。由于血流如注,他便把破手指伸给同桌的人看,一边笑哈哈地说:“先生们请看,这是古希腊人的血啊!”
在伯尔尼,我对他还是挺有帮助的,不像我起先担心的那么糟。比起替自己办事来,我胆子大得多,说话也更流利。这里的事没有在弗里堡时那么简单。必须同邦首脑们进行不断地长谈,而且审查起他的证件来也是慢腾腾的。最后,一切手续全办妥了,他才被允许拜谒元老院。我作为翻译同他一起进了元老院,而且有人还叫我发表谈话。这真出人意料,我压根儿没有想到,同元老们分别长谈之后,还必须当众说一番,仿佛先前什么都没谈起似的。可想而知,我多么窘迫啊!对于一个非常腼腆的人来说,不仅要当众发表谈话,而且是面对伯尔尼的元老们,又是即兴发言,事前没有一分钟的准备,这真够要我的命的。但我并没被吓住。我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希腊主教的使命。我赞扬了一番对他前来募捐有所贡献的王公们的善行义举。为了激起元老们的劲头,我以激将的口吻说,我对他们没少抱希望,因为他们一向乐善好施。然后,我竭力证明对所有的基督徒来说,不论他是哪个教派,这都同样是一件善事。我最后还说,上苍将会赐福于愿意参与这一义举的人。我不敢说我的演讲产生了效果,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话受到了赞赏,所以从元老院出来,希腊主教获得了一笔像样的捐赠,而且,他的秘书的才能也得到赏识,把赞扬我的话翻译出来当然是件快事,但我没敢逐字逐句地翻译给他听。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当众说话,还是当着权贵们,而且也是我平生头一次说得这么大胆,这么好。同样一个人,才能竟有如此大的差别!三年前,我去伊弗东看我的老友罗甘先生时,我曾接见过一个代表团,因为我向该市图书馆赠过一些书,该代表团是来向我表示感谢的。瑞士人善于夸夸其谈,他们对我大大地感谢了一番。我不得不致答词,但我窘迫不已,不知说什么是好,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出词儿来,出尽了洋相。我尽管生性腼腆,但年轻时有时候也挺胆大的,年纪大了反倒不行。我越是见多识广,越是不能适应世事。
我们离开伯尔尼,去了索勒尔,因为主教打算再走德国,经匈牙利或波兰回国。这就绕大圈子了,但是,由于一路上,他的钱袋进多出少,所以他不怕绕远。至于我,我是骑马或步行几乎都喜欢,如果能如此这般地漫游一生一世,我真求之不得。但命中注定,我走不了那么远。
到达索勒尔,我们做的头一桩事,就是去拜会法国大使。对于我的主教来说,不幸的是这位大使是博纳克侯爵,曾任驻土耳其苏丹宫廷的大使,有关圣墓的一切事情他大概都一清二楚。主教拜会了一刻钟,我没被允许进去,因为大使先生听得懂法兰克语,而且意大利语说得起码同我一样好。当我的那位希腊人出来时,我正想跟上去,但被拦住了:该我去拜会大使了。我既然自称是巴黎人,就该像巴黎人一样的受大使阁下的管辖。大使问我是何许人也,要我向他说实话。我答应了,但要求与他单独谈,他同意了。大使先生把我领到他的书房,随即关好门。我立即跪倒在他的面前,说出了实话。即使我没许诺,我也不会少说的。因为我一直盼着随时能把满腹心事倒出来,而且,我已经向乐手吕托尔毫无保留地敞开了心扉,就用不着再向博纳克侯爵藏藏掖掖的了。他对我的简短经历以及我叙述时所流露出的激动心情很满意,便抓住我的手,走进大使夫人屋里,把我介绍给她,并向她简略地谈了谈我的经历。博纳克夫人亲切地接待了我,并说不能让我同那个希腊教士走,因此,决定让我留在使馆,等着看看如何安置我。我本想去向我那可怜的希腊主教告别,因为我对他已经产生了好感,但没得到准许。他们派人去通知他我被留下了。一刻钟过后,我看见我的小行李送来了。大使馆秘书拉马蒂尼埃先生看来是负责照管我的。他把我领到我住的房间时说:“这间房间,在迪吕克伯爵时期,是一个与您同姓的名人住的,您应该在各个方面都能取他而代之,等到有一天,能让主人说起来,称为‘大卢梭’、‘二卢梭’。”我当时并不怎么想这么比试,如果我能预见我每天要为此付出多大代价的话,我是更不会跃跃欲试的。
拉马蒂尼埃先生对我说的话引起了我的好奇。我便读起我住了其房间的那人的作品。因为受到别人的赞扬,以为自己有写诗的天分,我便写了首诗,作为试笔,颂扬博纳克夫人。但写诗的兴趣未能持久。我不时地写些平庸的诗句,对于熟悉优美的倒装句以及学会更好地写散文来说,这倒是一种较好的练习。但是,我从来没有在法国诗歌中发现较大的魅力,使我完全投身其中。
拉马蒂尼埃先生想看看我的文笔,要我把对大使先生说过的同样内容写下来。我给他写了一封长信。听说这封信后来被马利亚纳先生保存过。后者早就一直跟随博纳克侯爵左右,后来在库代伊任大使的时候,接替了拉马蒂尼埃的职位。我曾求马尔泽布尔先生想法替我弄一份这封信的抄件。如果我能通过他或其他人得到抄件,那大家就可以在我的《忏悔录》的附集中找到它。
我开始取得的经验逐渐抑制了我的浪漫计划。例如,我不仅没有爱上博纳克夫人,而且一开始就感到我在她丈夫手下是不会有大的发展的。拉马蒂尼埃先生是现任秘书,而马利亚纳先生可以说正等着补他的缺,所以我的最大希望顶多是当个助理秘书,这对我可没多大的吸引力。所以,当人家问起我想做什么的时候,我便表示很想去巴黎。大使先生很赞赏这个想法,这至少可以使他摆脱掉我。使馆的秘书兼翻译梅韦耶先生说,他的朋友戈达尔先生是一位瑞士籍上校,现在法国服役,正在替他那个很小就入军营的侄子找个伴儿,认为我可能挺合适的。我根据这个轻率提出的主意便决定动身了。我想到的是旅行,而且目的地是巴黎,所以打心眼儿里觉得高兴。他们交给我几封信和一百法郎盘缠,还千叮咛万嘱咐的,然后,我便上路了。
这趟旅行我用了半个月,可以归入我一生中的幸福时日。我年轻,身体又好,身上还带着不少的钱,心中满怀着希望地走呀走,徒步地走,独自地走。不了解我性格的人看到我把这也算做好事,会很惊讶的。我的甜美梦想伴随着我,而我那丰富的想象力从未产生过这么美妙的幻想。当有人的车上有空座,请我上车,或者有谁在途中凑近我,我会因看见我在步行途中建起的空中楼阁在倾覆而生气恼火。这一回,我想象的是军旅生活。我将依附一位军人,自己也要成为军人,因为他们已经安排好让我从当一名士官生开始。我已经看到自己身着军官服,军帽上还有一支漂亮的白羽饰。一想到这副气派,我心花怒放了。我粗通几何学和筑城术,又有个舅舅是工程师,所以可以说是行伍家庭出身。我视力弱,多少有点麻烦,但这也难不住我,因为我深信,沉着镇静和不屈不挠是能弥补这一缺陷的。我曾读到过,森贝尔格元帅视力就很弱,那为什么卢梭元帅就不许近视呢?我的心为这些奇思怪想激奋着,眼前闪现的尽是军队、城防、堡垒、炮台,而我却在炮火硝烟中,手握望远镜,镇静自如地下达命令。然而,当我走在美丽的田野上,看见树林和溪流时,那动人的景色使我因惆怅而叹息。在这份光荣辉煌之中,我感到我的心并不适应那连天炮火,而且,不知怎么搞的,我很快便又回到了我的那些亲爱的田园诗中去,永远抛弃了战神的活计。
走近巴黎时,那情景同我所想象的相去甚远!我在都灵看见的美丽市容:漂亮的街道、对称和整齐的房舍,使我想着在巴黎见到更好的东西。我想象着巴黎是一座美丽宽广、庄严气派的城市,人们见到的全是壮丽的街道、金碧辉煌的宫殿。当我从圣-玛尔索市郊进城时,看见的只是肮脏发臭的狭街窄道,丑陋墨黑的房舍,一幅不洁、贫困的景象,乞丐、车夫、缝补女、叫卖药茶和旧帽的女人随处可见。这一切一开始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我后来在巴黎所见到的一切真正富丽堂皇的东西都没能消除我这第一印象,并且厌恶住在这个都城的那种没有说出的情绪就一直留存在我的心中。可以说,我后来在巴黎生活的整个时期,都在竭力寻找办法让自己能够远离它而继续生活。这就是太活跃的想象的结果,它夸大了人们已经夸大的东西,看到的总是比人们对他说的还要多得多。人们曾对我大吹特吹巴黎,以致我把它想象成了古老的巴比伦。不过,如果真见了古老的巴比伦,与自己想象的大相径庭,我也许也会对它大加贬损的。我到的第二天就急着去歌剧院了,我同样也感到非常扫兴。后来去看凡尔赛宫以及再后来去观海,我也都有同感。总之,在观看人们对我过于夸赞的东西时,我始终都觉得非常败兴,因为要使我想象的东西更加丰富多彩,是人力所不能为之,也是大自然难以为之的。
从我手持推荐信去拜访的所有人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认为我时来运转了。我被最极力推荐给的那个人反倒对我最不亲切。他就是苏贝克先生,已经退役,乐天知命地住在巴涅,我去看望过他好几次,但他连杯水都没请我喝过。使馆翻译的弟媳梅韦耶夫人以及他那位当近卫军官的侄子对我倒是挺热情,母子俩不仅殷勤有加地接待我,而且还留我吃饭,因此,我在巴黎期间常去叨扰。我猜想梅韦耶夫人从前一定很漂亮,她秀发乌黑,按老式盘成鬟,紧贴两鬓。她风韵虽减,但十分令人喜爱的才智并未消失。我觉得她也很欣赏我的才气,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助我。但没有一个人支持她,所以我很快便清醒了,知道人们只是表面上对我表示极大关怀而已。不过,也得还法国人一个公道,他们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没完没了地保证,但是,他们所做的保证几乎总是真心实意的。可是,他们常做出好像很关心您似的,这比嘴上说的更能骗人。瑞士人笨拙的恭维只能骗傻瓜,而法国人的态度在这方面则更加迷人,因为他们的态度比较单纯,人们会以为他们没有把想做的一切全对您讲出来,以便让您更惊喜,更惬意。我还认为,他们在流露感情时,并非矫揉造作,他们生性亲切、仁爱、和蔼,而且,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们甚至比别的民族更加纯真,但比较轻佻浮华、见异思迁。他们确实是有向您表示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在同您说话的时候,对您满腔热情,但等您一走,他们就忘掉了您。他们心里不存事,全都是五分钟热度。
因此,我受了不少恭维,但没得到什么帮助。我被派到其侄子那儿去的那位戈达尔上校,是一个坏透了的老守财奴,尽管腰缠万贯,但见我一副穷困潦倒样儿,反而想白使唤我。他声称,我是他侄子身边一个不拿薪俸的仆人,而不是一名真正的家庭教师。我老要跟着他侄子,因此就不用去干勤务,但我必须靠我的士官生也就是士兵的薪饷过活。他很勉强地答应给我一套制服,他本想让我穿军队发的兵服就行了。梅韦耶夫人对他的提议很愤慨,亲自劝我不要答应。她儿子也是这个态度。他们为我另想法子,但一无所获。而我已开始吃紧了,我做盘缠的那一百法郎所剩不多,维持不了多久。幸好,我从大使先生那儿又得到了一点钱,派上了用场。我在想,如果我当时再耐心点就好了,他是不会撇下我不管的。但是,苦恼、等待、恳求,我是办不到的。我灰心丧气,不再愿意抛头露面,所以一切都完了。我没有忘记我可怜的妈妈,但又怎么去找她呢?去哪儿找她?梅韦耶夫人知道我的情况,倒是曾帮我找过,而且找过很久,但毫无结果。最后,她告诉我说,瓦朗夫人两个月前又走了,但不知道是去了萨瓦还是都灵,而且有人说她回了瑞士。我一听,立即决定找她去,深信不管她在何方,我都能在外地找到她,比在巴黎找她容易得多。
动身之前,我试了试我新的写诗才能,给戈达尔上校写了一封诗体书简,尽情地损了他一通。我把这篇涂鸦之作拿给梅韦耶夫人看,她非但没像应该做的那样批评我一顿,反而对我那尖刻的讽刺大笑不已。她儿子也笑个不停。我想,她儿子也不喜欢戈达尔先生。应该承认,戈达尔是不讨喜。我想把这封信寄去,他们也怂恿我。于是,我把信装好,写上地址。但由于当时巴黎尚不收寄本市信件,我便把它装在兜里,路过欧塞尔时才发出去。每当我想到他读到这篇他被描绘得惟妙惟肖的颂诗该是什么嘴脸时,我不禁仍要哈哈大笑。那颂诗是这么开头的:
你个老东西,自以为你的疯狂念头,
会让我乐意把你侄子辅导。
这首小诗实际上作得很差,但却挺有味,说明我的讽刺天才,然而却是出自我的手笔的唯一一篇讽刺诗作。我太不记仇,所以这方面的才能显现不出来,但是,我认为,从我为了辩护而不时写的一些论战文章,大家可以断定,如果我生性好斗的话,攻击我的那些人是很少有笑的时候的。
我最为遗憾的事情是,没有写旅行日记,所以生活中的许多细节都记不起来了。我敢说,我从来没有像在独自徒步旅行中想得那样多,生活得那么充实,那么有意义,那样充分地表现自己。徒步时,有某种东西在启迪和激发我的思想。我待着不动时,几乎不能思考。为了使脑子动起来,就得使我的身体活动起来。田野的风光、连绵的秀丽景色、清新的空气、步行增进的食欲和健康、小酒馆的自由,远离使我感到依赖的所有一切的轻松,远离使我联想到我的处境的所有一切的愉快,全都在解放我的心灵,给我以更大的勇气去思考,可以说是把我投入世间万物之中,让我随心所欲地、无拘无束地、大胆地去组织,去选择,去占有。我主宰着整个大自然。我的心从一个事物飘荡到另一个事物,遇上称心如意的东西便与之融汇,浑然一体,它被一些美妙的形象围绕着,被一些醇美的感情陶醉着。如果我有兴趣在我心中把它们描绘出来,以便使之永驻,那我要赋予它们何等遒劲的笔触、何等亮丽的色彩、何等生动的语言呀!据说,在我的著作中,尽管是晚年写的,也能发现这一切。啊!要是大家能读到我青春年少时写的东西,看到我旅行中写的,看到我构思好了但从未写出的东西,该有多好啊!……你们会问:“为什么没把它们写下来?”那我将回答你们:“干吗要写下来呢?”为什么要为了告诉别人说我曾享受过而剥夺自己实际的美的享受呢?当我在空中翱翔时,读者、公众以及整个世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我身上有纸和笔吗?如果我考虑到这一切,那什么灵感也没有了。我也没预料到我会有灵感。灵感是自己高兴来则来,而不是看我高兴才来的。灵感有时一点也没有,有时则又蜂拥而至,数量之多,重量之大,令我喘不过气来,就是每天写十本书也写不完。那哪有时间去写呀?每到一处,我想到的只是好好美餐一顿。上路时,我想的只是走得顺当。我感到门外有一个新的天堂在等着我。我只想着去寻找它。
我只是在我要谈到的这次归途中才非常清楚地感到这一切。在来巴黎的时候,心里想着的只是与去巴黎要做的事有关的事。我奔向即将投身的工作,心里美滋滋地想象着在做好自己的工作。但是,这项工作并非我的心召唤我去做的那种工作,而且在这个工作中,真实的人损害了我想象中的人的形象。戈达尔上校及其侄子与一个像我这样的英雄很不相称。感谢上苍,我现在摆脱了这一切羁绊: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闯进梦幻之乡,因为在我面前只有它了。我在梦幻之乡徘徊徜徉,竟至真的多次迷了路。但是,如果走直路,我反倒会很气恼的,因为我感到一到里昂,我就又回到现实中来了,所以真想永远也走不到里昂。
特别是有一天,我故意绕道去仔细看看一个我觉得美极了的地方,我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绕来绕去,终于完全迷了路。我白绕了好几个小时,疲惫不堪,又渴又饿,便走进一户农家。这家农户的房子外表不漂亮,但周围只此一家。我以为同日内瓦或瑞士()①一样,所有生活富裕的居民都能招待客人。我请那个农民给我准备午饭,我照价付钱。他给我端上撇掉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麦面包,说这是他家仅有的。我美滋滋地喝着奶,啃着面包,连渣渣都没剩下。但对于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来说,这点东西太少了。那农民打量着我,看我那狼吞虎咽的样儿,知道我说的情况是真的。他立即对我说,他看得出来,我是个正直的好小伙子,不会出卖他的。然后,他打开厨房旁边的一个活动门,走下地窖,不一会儿,便拿了一个精粉好面包、一段虽已切过但却很馋人的火腿和一瓶葡萄酒回来。我一见那酒,顿时心花怒放,比什么都来劲。他还替我摊了一大盘鸡蛋,因此,我吃了一顿除了徒步旅行者外谁也吃不上的好饭。当我吃完付钱时,他又焦虑不安、胆战心惊的了。他坚决不收我的钱,极其惊慌地把钱推开。有意思的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害怕什么。最后,他哆哆嗦嗦地说出了“税吏”和“酒耗子”这可怕的字眼儿。他告诉我说,他把酒藏起来是怕征间接税,把面包也藏起来是怕征人头税,如果被人看到自己饿不死,那他就算完了。他对我说的这一切,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给我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从此,对可怜的百姓们所受的欺压以及对其压迫者那难以平息的仇恨的种子便在我心中生根发芽了。这个农民,虽然富裕,但不敢吃他用汗水换来的面包,而且只能装作与他周围人一样穷困才能幸免于难。我从他家出来时既愤懑又怜悯,为这片沃土的命运而悲叹,大自然赋予它的恩泽竟然成了残酷税吏的猎物。
这就是我这次旅行中给我留下的最清晰的唯一一次记忆。我仅记得快到里昂时,我憋不住又往前走,去看看里格农河岸,因为在我同父亲一起读过的小说中,我没忘记《阿丝特莱》一书,其内容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打听去弗雷斯的路。在同一位女店主聊天时,她告诉我,那是工人谋生的好去处,有很多的炼铁厂,打制的铁器非常精美。这番赞扬突然给我那浪漫的好奇心泼了凉水,认为到铁匠堆里去寻找黛安娜和西尔芳德尔()①那样的情侣是不可能的。那位好心的女人这么鼓励我,肯定是把我当成了一名锁匠小伙计。
我去里昂并非毫无目的。一到里昂,我便去沙佐特修会拜访夏特莱小姐。她是瓦朗夫人的朋友,我同勒梅特尔先生一起来的时候,瓦朗夫人曾让我带过一封信给她。因此,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夏特莱小姐告诉我说,她的女友确实来过里昂,但她不知她是否往前去了皮埃蒙特了,而且瓦朗夫人走的时候,自己也不能肯定要不要在萨瓦停留。夏特莱小姐还说,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写信打听消息,认为我最好还是在里昂等着。我接受了这个意见,但我没敢对夏特莱小姐说,我急于得到消息,而且我的小钱袋已快告罄,没法让我等得太久。我没敢直言,倒并不是怕她会对我冷淡。恰恰相反,她对我百般安慰,完全是平等待人,反倒使我没有勇气让她看出我的窘境,从一个很好的朋友的地位降为一个可怜的乞丐。
我觉得我对这一章中所记述的一切的来龙去脉,都记得比较清楚。但我认为好像在此期间,我还去过一次里昂。我记不起是到里昂的什么地方去了,但记得我当时已是山穷水尽了。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小插曲使我永远也忘不了那次旅行。有一天晚上,简简单单地吃过晚饭之后,我坐在贝勒古尔广场上,冥思苦想着如何摆脱困境。这时候,一个头戴便帽的男人走来坐在我的旁边。这人像是在里昂人们称之为塔夫绸工人的丝织行业的工人。他先同我搭话,我搭了腔,我俩这就聊上了。我们刚聊了不到一刻钟,他便仍旧冷静从容地提议一起玩玩。我等着他告诉我玩什么,可他二话没说,便要示范给我看。我们几乎挨在一起了,而且天也并不怎么黑,我完全能看见他在捣什么鬼。他并不想触及我的身子,至少,看不出任何这种迹象,再说也不是个地方。正如他所说的,他只是想他玩他的,我玩我的,互不相扰。他觉得这很简单,根本没想到我会不像他那样去想。这下流举动把我吓坏了,所以我二话没说,猛地站起来,撒腿就跑,以为那个浑蛋在屁股后面追着。我如此地惊慌,以至于没从圣-多米尼克街回到住处,而是向河岸奔跑,过了木桥才停下,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抖个不停。我自己也有此恶习,可这奇遇使我改掉了它,有很长时间没有再犯。
在这次旅行中,我还有一桩奇遇,几乎与此性质相同,但使我处于更大的危险之中。我感到钱快用完了,便省来省去。我不常在客栈里吃饭了,很快就根本不吃了,而是花上五六个苏,在小饭馆凑合上一顿,省得在客栈里去花二十五个苏。我不在里面吃,因此不知道怎么去睡觉,并不是我欠了多少店钱,而是不好意思占着一间房间,让女店主没点赚头。季节很美。一天晚上,天气很热,我便决定在广场上过夜,而且,已经在一张长椅上躺下了。这时,一位神甫走过,看见我这么躺着,便走上前来,问我是否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向他承认是的,他显得挺同情,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们便聊上了。他说话挺和气,他对我谈的一切使我对他产生了最好的印象。他见我已经上钩,便对我说,他住得并不宽敞,只有一间屋,但绝对不会让我在广场上过夜的,还说现在天色已晚,不好找住处,提议今晚同他在一张床上先凑合一夜。我接受了他的好意,因为我已经想要结识这位可能会对我有用的朋友。我们去到他的住处,他打火石点灯。我觉得他的房间虽小,但很整洁。他文质彬彬地招待了我。他从一只衣橱里取出一只玻璃瓶,里面盛着醉樱桃,我俩各吃了两粒,便躺下了。
这人与以前教养院的那个犹太人有同样的癖好,但表现得不那么粗野。或许是不敢逼我,怕我反抗,嚷起来会让人听见,或许他确实对自己的计划没有把握,不敢公然建议我一块干,想既刺激我,又不让我恼火。我比第一次有经验了,立即明白了他的企图,浑身发抖。我不知道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落入何人之手,害怕一嚷会送命的。我假装不知他想要我干什么,但对他的抚爱显得很讨厌,而且决心不让他得寸进尺。我处理得很好,他不得不收敛了。这时候,我便尽我所能,极其亲切、极其坚定地同他聊天。我没有显出任何狐疑,只是把我过去的那个遭遇说给他听,借以说明我方才的不安。我故意用极其厌恶、憎恨的词句向他讲述那件事,因此,我认为我让他自己心里也挺恶心的,所以他也就完全抛弃了他那下流企图。然后,我俩挺安生地过了一夜。他甚至对我说了许许多多很好的、很有道理的话。他肯定不是一个没斤两的人,尽管他是个大流氓。
早晨,神甫先生不想流露出不高兴的样子,说是要吃早饭,便请女房东的女儿中的一个非常漂亮的姑娘送早饭来。她对他说没空。神甫便求她姐姐,后者竟不屑于搭理他。我们只好等着,但就是不见送早饭来。最后,我们走进两个姑娘的房间。她俩对神甫先生很不客气,也没给我好脸色看:姐姐转过身去,尖后跟踩在我的脚尖上,而我那地方正好长了个鸡眼,疼极了,所以不得不把鞋划破开来;她妹妹见我正要坐下来,突然过来从后面把椅子抽走;她们的母亲把水泼出窗外,顺势洒了我一脸。我不管站哪儿,她们总借口找东西,把我撵开。我一辈子也没受过这样的气。我看得出她们那羞辱、嘲讽的眼神中含着一种愤怒,可我竟蠢得不知是怎么回事。我惊讶、困惑,以为她们全都魔鬼缠身了,真的开始害怕起来,而神甫却装着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料到没有早饭吃了,只好走出房去,我也赶紧尾随其后,很高兴从这三个泼妇手中逃脱。在路上,神甫提议去咖啡馆用早餐。尽管我很饿,但我没接受他的邀请,他也没大坚持,于是,拐过三四条街之后,我们便分手了。我很庆幸看不见属于那座凶宅的一切了,而他呢,据我看,他也很高兴那座凶宅离得比较远了,我不容易认出它来了。由于在巴黎和在其他任何城市,我都没遇到过类似这两次遭遇的事,因此,里昂人就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而且我始终视这座城市为腐化堕落透顶的欧洲城市。
一想到我被逼到穷途末路,对这座城市也就很不以为然。如果我同别人一样,有本事在客栈里赊账、背债,我是会轻易摆脱困境的,但我对此既做不来,也讨厌去做。我一生几乎全处于穷困潦倒之中,常常是食不果腹,可我从未有过一次让债主讨债而不立即还账的,这就足可以看出,我对于赊账背债的无能和讨厌达到了何种程度。我从未借过催命债,我一直是宁可忍饥受寒而不愿欠债。
在街头露宿肯定是很难受的,而我在里昂就有过好几次。我宁可用剩下的几个苏买吃的,而不愿找住处,因为不管怎么说,困死的危险小于饿死。令人惊奇的是,虽身处逆境,但我既没焦急也没忧伤。我对未来丝毫也不担忧,我等待着夏特莱小姐将得到的回音。我在露天底下过夜,或席地而眠,或睡在长椅上,如同睡在舒适的床上一样踏实。我甚至还记得,在城外的罗讷河畔或索恩河畔——因我记不得是其中的哪一条河了——的一条道上过了美妙的一夜。河对岸的路上,都是一些垒成高台的花园。那一天,天很热,夜色迷人,露水滋润了发蔫的青草,没有一丝的风,万籁俱寂,空气清新,一点不冷。太阳落山之后,在天空中留下了一片片红霭,余晖把水面映照成粉红色。高台上的树木上栖息着夜莺,歌声此起彼伏。我溜达着,恍如梦游仙境,任感官和心灵去享受这一切,只是稍微有点遗憾,因为是孑然一身在享受着。我沉浸在我那温馨的幻梦之中,在夜色中越走越远,并没感觉到自己已很疲乏了。我终于感觉累了,便惬意地在花园的某种壁龛的隔板上或它的一堵墙里的一扇假门上躺下了,头顶上方被树枝头遮住了,一只夜莺突然飞了上去,我听着它歌唱,入了梦乡。我睡得很香甜,醒来后更觉得舒畅。天已大亮。我睁开眼睛,看见的是水和绿,一片绝妙的景色。我站起来,抖抖身子,只觉得饥肠辘辘,便快快活活地向城里走去,决定用还剩下的两枚银币好好地吃顿早饭。我情绪好极了,一路上唱个不停,我甚至还记得,唱的是巴蒂斯丹的一支曲子,名字叫《托梅利的温泉浴场》。这支曲子我当时记得很熟。真该感谢善良的巴蒂斯丹和他那首优美的曲子,使我吃到了一顿比我打算吃的更好的早餐,而且还吃到了一顿我压根儿没想到的更加好的午餐。在我得意地边走边唱时,听见身后有人,便回过头来,看见一位安多尼会教士在跟着我,好像饶有兴趣地在听我唱。他走上前来,向我问好,问我是否懂音乐。我回答说“懂一点儿”,意在表示“挺懂”。他继续询问我,我便把自己的经历说了一部分。他问我是否抄过乐谱。我说“经常抄”。而且这是真话,我学音乐的最好方法就是抄谱。他就说:“那好,跟我去吧,我可以管您几日,只要您同意不出房间,这几天保您什么都不缺。”我欣然从命,随他而去。
这位安多尼会教士名叫罗里松先生。他喜欢音乐,挺懂音乐,还同朋友们一起组织小型音乐会,唱上几曲。这都是挺好挺正当的事情,但是这种爱好明显地变成了狂热,所以他不得不有所收敛。他把我带到一间小屋,让我住下,我看见里面有许多他抄写的乐谱。他拿出另外一些让我抄,特别是我唱过的那首曲子,他过几天也要唱。我在那儿住了三四天,全部时间都在抄乐谱,除了吃饭之外,因为我一生之中从未那么饿过,也从未吃得这么好。他从他们的厨房里亲自把饭菜给我端来。如果他们平日里也这么吃法,那他们的伙食一定很好。我一辈子对吃从未这么感兴趣,但也得实话实说,这些美餐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我已经骨瘦如柴了。我几乎像吃饭一样的心甘情愿地在干活。这么说也许有点夸大其词。的确,我勤勉有余,但细心不足。几天之后,我在街上见到罗里松先生,他告诉我说,我抄写的乐谱没法演奏,遗漏、重复、颠倒之处太多。说实在的,我随后在那儿选择的职业对我是最不合适的。倒不是因为我抄写的音符不美,也不是抄得不清不楚,而是因为长时间工作使我厌烦,思想老集中不起来,刮擦的时间都比抄谱的时间还要长。如果我不集中最大的注意力仔细对照着抄写的话,那乐谱必然永远是无法演奏的。我想好好抄,却抄得很差劲儿,而且越是想快,就越是抄个一塌糊涂。但罗里松先生直到最后仍对我很好,我临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一枚小埃居,真是受之有愧。这枚埃居又使我完全挺直了腰板。几天之后,我得到了妈妈的消息,她在尚贝里,而且我还收到了点路费,我兴奋不已地去找她了。从此以后,虽然我仍手头拮据,但从不至于到挨饿的地步。我感激涕零地把这段时期归功于上帝的恩泽。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受穷挨饿了。
我在里昂又待了七八天,等着妈妈委托夏特莱小姐办的几件事办完。这期间,我比以前去夏特莱小姐那儿更勤了,因为我很乐意与她聊她的女友,而且我也不再担心她知道我的境况,用不着对她藏藏掖掖的了。夏特莱小姐既不年轻也不漂亮,但不失风韵。她和蔼可亲,而且人很聪明,为其亲切态度增添了光彩。她喜欢观察人,研究人;我之所以也有这种爱好,最早是受她的影响。她喜欢勒萨日的小说,尤其是他的《吉尔·布拉斯》。她跟我谈起过这本书,还借给我看了,我饶有兴趣地读完了它。但我尚不成熟,读不懂这类作品,我所需要的是一些充满激情的小说。我就这样在夏特莱小姐家里消磨了时光,既兴致勃勃又受益匪浅。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对于培养一个年轻人来说,同一位有教养的女人进行有趣益智的谈话,胜过书本上的那番迂腐的说教。我在沙佐特修会结识了一些寄宿修女及其女友,特别是其中有一位十四岁的少女,名叫塞尔小姐,当时我没太注意她,但是,八九年后,我却狂恋上了她,这是不无道理的,因为她是个可爱的姑娘。
我一心盼着不久就能见到我的好妈妈了,所以幻想稍有收敛,等待着我那真实的幸福使我不去胡思乱想了。我不仅又要见到她了,而且我将留在她身边,并通过她重新找到一份适意的差使,因为她信中提到已为我找到一份工作,希望能适合我,而且还使我用不着离开她。我绞尽脑汁在猜想到底是什么工作,却怎么也猜不出来。我有足够的钱,可以舒服惬意地去她那儿。夏特莱小姐想要我骑马去,我没能同意,而且我是对的,否则我就会失去了一生中最后一次徒步旅行的乐趣。我在莫蒂埃时,也常在附近走走,但我并不认为这是徒步旅行。
我的想象只有在我境况最差时才多姿多彩,但当我周围的一切都笑逐颜开之时,却又没了情趣,这真是怪事一桩。我那差劲的脑袋无法屈从现实事物,它不会美化,只想创造。真实的事物顶多在我脑子里被如实地描绘出来。它只会装点想象中的事物。如果想描写春天,我就必须置身冬季;如果想描绘一片美景,我就必须囿于斗室。我曾说过上百次,如果被投进巴士底狱,我将会在狱中绘出表现自由的画来。离开里昂时,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美好的未来。我很高兴,而且完全有理由高兴,而我离开巴黎时是很不高兴的。可是,在这次旅行中,我一点也没有像上次旅行中的那些美妙的幻想。我的心很平静,仅此而已。我心情激动地接近我要去看望的最好的女友。我事先就品味了在她身边生活的乐趣,但并未陶醉。这一乐趣始终未出我的意料,所以仿佛没有任何的新奇之感。我为我要去干的工作而忐忑不安,仿佛那工作十分令人焦虑似的。我的思想平静而温馨,并不卓越盖世、美不胜言。一路上所见到的所有的东西都令我目不暇接。我流连那美色佳景;我注目那些树木、屋宇、溪流;我在交叉路口反复寻思,生怕走迷了路,却并未迷路。总之,我已不再是天马行空,而是忽而心在所在之处,忽而心往所去的地方,并没飞得更远。
我在叙述自己的各次旅行时,就像正在旅行途中一样,不想到达目的地。离我亲爱的妈妈不远时,我的心高兴地跳动着,但我并未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欢信步前行,想停则停。漂泊的生活正是我所需要的。天气晴和,徒步走在美丽的地方,从容不迫,旅行尽头有一个美好的事物在等待着:这就是所有的生活方式中我最喜欢的。再说,大家已经知道我所说的美丽的地方是什么。一处平原,景色再美,在我眼里从来就不是美丽的地方。我需要激流、巉岩、苍松翠柏、茂密森林、重峦叠嶂、崎岖山路、令我望而生畏的两侧深谷。我有了这种乐趣,而且在快到尚贝里时,我尽情地饱览了这番风光。离人称厄歇勒峡的峭壁悬崖附近的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岩石中开凿的一条大路下方,有一条小溪,在骇人的深谷中湍湍奔流,仿佛是经过数千世纪才辟出这条道似的。路旁设有栏杆,以防不测:这使我得以俯视谷底,头晕目眩而又尽兴,因为在我对峭壁悬崖的喜爱中,最得意的便是看得头晕目眩。我喜欢这种头晕目眩,只要身在安全地带。我紧靠在栏杆上,探着身子往下看,一待几个小时,不时地望见水花四溅,碧水湍湍,咆哮奔流。脚下二百来米处,有乌鸦和猛禽在岩间树丛中翻飞。乌啼水吼,交织融汇。在地势较平、树丛较稀的缓坡处,我去找了一些搬得动的大石头,排放在栏杆上,然后一块一块地推下去,十分快活地看见石块滚跳着落下去,还没落到谷底,便已砸得粉碎。
离尚贝里更近时,我看见一处与此截然不同的类似景致。路从我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的瀑布脚下穿过。山势极为陡峭,水离山倾泻,呈弧形远落于路外,人可从瀑布与岩石间走过,有时还不致沾湿衣裳。但是,如果没有看好距离,是很容易上当的,就像我一样,因为水从很高很高的地方流下,飘散成蒙蒙细雨,如果离这雨雾太近,起先还不觉得,不一会儿便湿透了。
我终于到了,又看见她了。她并非一个人。我进去时,宫廷总管先生正在她那儿。她没跟我说话,只是拉起我的手,以其使所有人倾心的风度把我介绍给他。她说:“先生,这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值得您关怀多久就请您关怀他多久吧,我也就无须再为他今后的一生操心劳神了。”然后,她又转而对我说:“孩子,您是国王的人了。快谢谢总管先生给了您一个饭碗。”我大睁起眼睛,一声未吭,也不清楚该说些什么。刚产生的野心差点儿让我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已经成了小总管了。我的命运没有一开始想象的那么辉煌,但在当时,已足够生活下去,对我来说,这就非常之好了。事情是这样的:
国王维克多-阿梅代根据以往历次战争的结局以及江山社稷的状况,认为祖业有朝一日会落入他人之手,便想尽办法搜刮民脂民膏。没几年之前,他决定要贵族纳税,号令全国搞一次土地普查,以便真正课税时,可以使完税更加公平合理。这项工作在其父王统治下已着手进行,在他手中完成。这项工作动用了两三百号人,有人称几何学家的土地丈量员,也有唤作文书的录事。妈妈就是把我安插在文书中了。这职位进项不大,但在这个国家足够宽裕地生活的了。不好的是,这只是个临时性工作,但可以等待机会,另谋出路。妈妈是因为有远见才竭力从总管先生那儿替我谋求特别关照的,以便这项工作完了之后,我能找到什么更牢靠的差事。
我到后不几天就开始工作了。这工作没什么难的。我很快便掌握了。就这样,自我离开日内瓦之后,经过四五年的奔波、疯狂和痛苦,我头一次开始正儿八经地挣饭吃了。
我进入青年时期的冗长的细枝末节会让人觉得非常幼稚,我对此也很恼火。我虽然在某些方面生就像个大人,却久久的是个孩子,而且我现在在其他许多方面仍旧像个孩子。我没有向读者许诺介绍一位顶天立地的人物,我只答应如实地描述自己,而且,为了了解年长时的我,就必须很好地了解年轻时代的我。由于事物一般不如回忆那样对我印象深刻,而且我的思想整个儿地充满幻想,所以我脑子里深印下的最初的印象始终保持着,而后来的印象可以说是与之交织在一起,而不是把它们抹了去。先前的感情和思想有着某种连续性,会改变以后的思想感情,必须了解前者才能很好地判断后者。我竭力地处处都很好地阐明最初的原因,以便说明与后果的关联。我想用某种方法能把自己的灵魂暴露在读者的眼前。为此,我尽力向读者展示我灵魂的方方面面,用每天每日的事来阐明它,以使读者看清我灵魂的每一次颤动,使读者得以亲自判断产生这些震颤的起因。
如果我自下结论,并对读者说“这就是我的性格”,读者以为我如果不是在欺骗他们,那至少是自己搞错了。但是,我若单纯地把自己所发生的一切,把自己所做的一切,把自己所考虑的一切,把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给读者听,就不会使读者产生误解,除非我有意那样做。再说,即使我有意如此,也不容易就这么得逞。该由读者来把这些因素聚集起来,再确定它们组成的人是什么样的人:结论应由读者来下,如果读者弄错了,那一切错误全是读者的事。然而,为此目的,我的叙述光忠实还不够,还必须详尽。事情的重要与否不取决于我,我应该把它们统统讲出来,让读者去取舍。到目前为止,我一直是鼓足勇气这么做的,我以后也不会有所懈怠。但是中年时的回忆总不及青年时期来得鲜明。我开始时尽可能地利用对青年时期的回忆。如果中年时的回忆也同样鲜明地映入脑际的话,没耐性的读者也许将会感到厌烦,但是,我对自己的工作是不会不满意的。在这一点上,我只有一件事觉得担心:不是怕说得太多,或者是在撒谎,而是怕没全说出来,把一些真相给隐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