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昱忽然一怔,抬起头来:“鸢儿在我这里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她才刚刚过来落下脚,我立刻便进宫去见你了,这中间几乎无人知道,更不要说抢在我前面去向你告密——那个向你告密的人,很可能就是……”
陆离苦笑一声,深感无力:“是个小太监。我知道他一定是念姑姑的人,可是那又怎样?在宫里,受念姑姑控制的人多如牛毛,抓也抓不过来!”
程昱急了:“这样说来,苏伯母果然居心叵测!她先是劝鸢儿到我的书斋住,紧接着又指使人去向你告密——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陆离沉吟道:“她绝不可能好心借你之手把阿鸢送回朕的身边,所以……此举背后,一定另有深意。”
程昱忽然脸色大变:“这么说,鸢儿恐怕又回到了她的手上!”
陆离点了点头。
确实,若非有人相助,一个病弱的女子不可能在那样短的时间就逃得无影无踪了的。
至于这个“相助”的人安的是什么心,实在难说。
如果此事真的完全是念姑姑所为,她的目的何在?
试探?暗度陈仓?还是仅仅为了在苏轻鸢和程昱之间制造一点儿嫌隙,以断掉她跟京城故旧之间最后的一点儿牵连?
陆离想不明白,程昱就更加如坠云雾。他们只知道,苏轻鸢如今的处境只怕要比先前更加糟糕。
***
此时的苏轻鸢,已经换下了那件不太合身的、沾满了泥巴的衣袍,拢了一件更加不合身的夹衣在炉边坐着。
一身的寒气未能散尽,果然还是病了。
小丫鬟端了姜汤来服侍她喝下,安静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又往炉边靠了靠。
对面那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笑了出来:“有人说南越太后是妖孽转世,也有人说南越太后是观音下凡。可是在本王看来,你也不过是一个揣着一腔孤勇横冲直撞的傻孩子罢了。——这一次,你似乎撞得挺惨。”
苏轻鸢用帕子沾了点冷水敷在额头上,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妖孽转世’这种话我听得多了,‘观音下凡’倒是头一次听说。南越境内应当不会有人这样吹捧我,想必是你为了卖弄文采,自己拼凑出来的说法吧?你们西梁的诗,都这么平仄不究、韵脚不限、一塌糊涂吗?”
百里昂驹哭笑不得:“这张嘴,果然还是不饶人的。夸你的话都不爱听?”
苏轻鸢白了他一眼:“您可千万别夸我,无事献殷勤,必定没安什么好心!你以为我是傻的,深更半夜,你怎么可能偏巧‘路过’那条小巷子,又怎么会那么好心救下了我?这场局,从头至尾都是你设计的吧?”
“这……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好心救了你,反倒落下不是了?”百里昂驹以手扶额,一脸无辜。
苏轻鸢发出一声冷笑:“我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我住在程家的书斋,又怎么知道我会在那时候从后门逃出来?给你报信、跟你合作的那人,是程昱?是程家的奴仆?还是……念姑姑?”
百里昂驹敛了笑容,眉头拧紧了。
苏轻鸢看到他变了脸色,便闭上眼睛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用湿帕子盖住了整张脸。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是程昱出尔反尔,出卖了她。
可是后来,百里昂驹出现了,她便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从她邂逅程昱开始——甚至有可能更早,恐怕从念姑姑那里开始,这就是一个局!
对方设这个局的目的,苏轻鸢已经隐隐猜到了一点。她知道自己此时应该保持缄默,却偏有一些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念姑姑,百里昂驹,西梁,甚至很可能还有铁甲军。
关系网并不复杂,但背后的阴谋,很可怕。
想到这一层之后,苏轻鸢的第一反应是:要尽快告诉陆离。
但是随后,她又把这个念头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陆离的事,已经与她无关了啊。
百里昂驹站了起来,走到苏轻鸢的面前,俯下身:“太后若想回宫,驿馆的马车随时为您效劳。”
苏轻鸢扯掉帕子,睁开了眼睛:“好。我立刻便要回去,有劳六皇子了。”
“真要回去?”百里昂驹大感诧异。
既然这么愿意回去,昨夜又何必那么狼狈地连夜奔逃?
百里昂驹眯起眼睛看着苏轻鸢,心中警钟大响。
片刻之后,他的脸上恢复了谦和的笑容:“今日恐怕不行。您看,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万一伤着了太后凤体,岂不是我西梁的罪过?”
“六皇子打算食言而肥吗?”苏轻鸢坐直了身子。
百里昂驹摇头苦笑:“不是昂驹食言而肥,实在是……如今北燕已经逼近京城,我西梁大军也已不远。诸事繁杂,昂驹也该去预备扎营布阵的事了。”
“所以,主人家太忙,我这个做客人的就更加不该搅扰了,不是吗?”苏轻鸢仰起头,看着他。
百里昂驹拧紧了眉头,许久才道:“这些日子,雁儿一直在念叨着您,太后既然来了,岂有不见的道理?童儿,到后面去把公主请过来!”
旁边的小厮忙答应着去了。
百里昂驹不待苏轻鸢接话,忙又笑道:“太后请稍待,昂驹失陪了。”
说罢,他飞快地退了下去。
苏轻鸢目送着他的背影,眯起了眼睛。
此人的阴谋被揭穿,已经连戏都不想演了。
她被软禁了。
***
百里昂驹匆匆走进前厅,劈头就是一句:“你不是说她如今乖了许多吗?”
窗前坐着的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正是恢复了本来面目的念姑姑。
她抬起头,不满地瞪着百里昂驹:“怎么,你居然连她都对付不了?”
百里昂驹重重地坐了下来,面露嘲讽:“你自己若是对付得了,又何必送到我这里来!”
念姑姑的脸色愈发难看了几分。
百里昂驹拍桌怒道:“先前我只当她是个有勇无谋的蠢丫头;如今看来,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可比你这个当娘的聪明多了!”
念姑姑淡淡道:“其实她也未必有多聪明。只是相比于你,她更愿意相信陆离和程昱罢了。”
百里昂驹的怒气更重了:“你这不是废话!如今她已经把咱们的计划猜了个大概,如何还能进咱们的圈套!你把她送到我这里来,该不会就是要我把她当祖宗供着吧?——恐怕还不只是供着,我还得小心谨慎地提防她向陆离通风报信!你自称是送了我一把刀,我却不知道你是要我用它来杀陆离,还是杀我自己?”
“六皇子稍安勿躁,”念姑姑平静地道,“这把刀还没开刃呢,你急什么?”
百里昂驹怒气稍减,脸色缓和了几分:“你还有手段?可是据我所知,你的手段一向并不怎么高明。”
念姑姑冷哼一声,沉着脸道:“那也是你配合得不好!原本我的计划万无一失,哪一次不是被你自作主张坏了事?这一次你必须全程配合我,否则败了可别怨我不帮你!”
百里昂驹眯了一下眼睛,冷笑:“这可就有些不对劲了!说好了你我只是合作,闹到如今,怎么我西梁竟成了你的奴仆一般?”
念姑姑沉声道:“你自然也可以选择放弃合作。只要你有信心能对付得了陆离那个小畜生!”
“夫人别动怒啊,”百里昂驹不慌不忙地笑着,“本王何时说过‘放弃合作’?本王的意思是,要吞掉南越,最好的手段是大兵压境。只要南越国破,何愁陆离不死?”
念姑姑冷笑:“首先,即使大兵压境,你也未必能破得了南越;其次,陆离此人极擅隐忍,即便国破家亡,他也不会学西楚霸王自刎乌江。”
百里昂驹捻着手指想了一阵,笑道:“能不能破得了南越,要看我西梁铁骑的本事;至于陆离的生死,那是你自己关心的事,本王却并不在意。”
“你!”念姑姑胸中怒气上涌。
不过片时,她又冷静了下来:“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六皇子又何必欺瞒我一个老婆子?你要强占南越的江山,若是容得陆离却活在人世,你岂不是要日日寝食难安?你若当真可以不管他的生死,当初又何必来找我?”
百里昂驹拍了拍巴掌,微微一笑:“这话倒也有理。”
念姑姑重重地“哼”了一声。
百里昂驹又皱了皱眉:“本王只是有些不解——巫族秘术出神入化,夫人要杀陆离,何至于苦苦筹谋十六年仍未得手?”
念姑姑沉下脸来,怒道:“我若得手,哪里还有你上蹿下跳的余地!”
百里昂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了。
念姑姑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她在宫中装疯卖傻十五六年,哪一日不想置陆离于死地?无奈陆离自幼遭逢巨变,养成谨慎多疑的性情,哪有那样容易得手!
巫族秘术出神入化是不假,可是说到底,所谓“巫术”只是一种比较偏门的医术罢了,岂能像刀剑一样轻易致人死地?
更何况,陆离的心志异于常人,寻常巫术根本奈何不了他!
用巫术来对付陆离的唯一的突破口,是苏轻鸢。
念姑姑的心念转到苏轻鸢的身上,神色愈冷。
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已经没有多少亲情可言。尤其是发现苏轻鸢执意帮着陆离对付她之后,母女之间的情分更是彻底断绝了。如今对念姑姑来说,苏轻鸢不过是她用来对付陆离的一把刀而已。
抛开苏轻鸢自己的意愿不谈,她确实算得上是一把不错的刀。
只有她可以让陆离毫不设防;同时,也只有她可以让陆离——生不如死。
念姑姑抬头向百里昂驹看了一眼,咬牙。
若是此人不打算合作也罢了,只要有苏轻鸢在手,陆离迟早会死在她的手上!
想到此处,念姑姑冷哼一声,起身便走。
“苏夫人请留步。”百里昂驹跟着站了起来。
念姑姑立时脸色一沉:“你叫我什么?”
百里昂驹微笑着,一派从容:“您是苏将军的夫人,这样称呼有错么?”
念姑姑愈发愤怒起来:“我跟你算是各取所需,所以我原本不打算多管闲事。你跟那老贼勾勾扯扯,我只装作看不见;你把我拿给你的地道秘图偷给那老贼看,我也忍了;可你——哼,你倒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苏夫人不要动怒啊,”百里昂驹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您跟苏将军,怎么说也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在一起就该和和气气的,尤其是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大家更该同心协力才对!您二位一直像如今这样死不往来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