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缓缓地、不露痕迹地微微勾了勾唇角。
“嗯,你心意已定?”
廿廿点头,“亲蚕之事,本就是后宫女人们的差事。汗阿玛方才也说了,媳妇是六宫之主,那这点子事儿,媳妇应当也能自己做主吧?”
太上皇无奈地又轻啐了一声儿,“这是跟朕要权,叫朕都不能拒绝你了,是不是?”
廿廿甜甜而笑,歪头向着太上皇,褪去中宫端庄,又是小女孩儿的模样,“那,汗阿玛会拒绝媳妇,会不答应么?”
太上皇又哼了一哼,撅起嘴来,自己低低垂了头,跟老小孩儿似的自己拈着胡子,跟自己嘀咕,“……怎么整?偏偏是我自己个儿选的,知道她任性、年岁小不懂事,可也还是选了不是?”
“那么大丁点儿就进宫,又这么大丁点儿就要统率六宫,不懂事儿是难免的……”
廿廿静静听着,也使劲儿严肃起来,将笑都给憋回去。
太上皇的性子是乾纲独断,在位六十年,便是后宫的事儿都是他老人家自己一把手掐着。不像皇上宽仁,在潜邸时候儿能将后院家事都交给孝淑皇后去。
故此以太上皇从前的做法,他本来是不喜欢后宫擅权的,廿廿这会子跟他伸手要呢,若是搁在他自己后宫那会儿,他早动了雷霆之怒了。
可是眼下……
太上皇终于抬起头来,再哼一声,“你都这么说,你都自己抵了罪了,你倒让朕怎么拒绝你呢?行了行了,你也是为了皇帝、为了这大清江山着想,这事儿就按着你的意思办吧!”
廿廿赶紧深深蹲礼,“媳妇谢汗阿玛的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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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廿走后,太上皇就传了口谕,叫颖妃去代替皇贵妃行亲蚕礼。
颖妃都吓了一跳,赶紧递牌子来,求见太上皇。
奏事处拿了牌子进来,太上皇见了便也哼了一声,“难为她,老了老了,还得跟着受这些惊动。”
颖妃就是颖妃,就算是蒙古女子,本该更坚韧勇敢,可是心里却还是敬畏他,这些年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终究是因为“君心难测”,颖妃从未走进过他心里,便也从未明白过他的心,故此才会几十年了,到了如今这个年岁,依旧还是要小心翼翼的。
——从前九儿在的时候儿,颖妃在九儿身旁,有九儿指点着,便没这么小心翼翼;可是后来九儿不在了,颖妃被推到了最高的位分上来,反倒再也看不见年轻时候的飒爽劲儿了。
太上皇翻了颖妃的牌子,“叫她进来吧。”
老两口子一起用晚膳,颖妃举着筷子,却有些无从下筷,更不可能食之有味。
她看太上皇吃了半饱了,这才谨慎地道,“……皇帝已然继位,按说亲蚕之事理应由皇帝的后宫们来行礼。皇贵妃虽还未正式册立,可是身份已定,太上皇何不让皇贵妃带着皇帝的后宫们去行礼,倒叫妾身这一把老骨头去?”
太上皇点了点头,“皇贵妃自己个儿来找朕说,交泰殿烧毁了,她得斋戒自警,不敢行亲蚕之礼。”
颖妃愣了愣,实则心下倒也不算意外。
也是,这场大火烧的,叫这宫内宫外所有的人心都跟着不稳当了,偏又恰好就赶在皇贵妃刚册封第五天,这话听起来倒也是不好反驳的。
颖妃便道,“便是皇贵妃不便行礼,自应遣妃恭代,可是皇帝的后宫里,毕竟还有旁人可以代替行礼啊。”
“便是皇帝的心一向都不在后宫,故此现今皇帝后宫里空落了些,尤其是高位的太少,可是好歹也还有諴妃和莹嫔这两位。以諴妃的位分,倒也可以代中宫行礼了才是。”
太上皇却摇摇头,放下碗筷,静静抬眸望住颖妃。
“交泰殿烧毁,今年这是大火之后的头一回亲蚕礼。交泰殿修复不易,现如今还只是个空架子呢,难道真的要皇帝的嫔妃去顶着这事儿行礼去?”
颖妃心下微微一跳。
她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是,这会子谁去行这个亲蚕礼,便难免是要谁来扛下交泰殿失火的“后宫失德”的罪名来。
这说的不是行礼的嫔妃个人,而是干系到那个要“认罪”的天子。
若是皇帝的后宫去行礼,就等于是皇帝要扛下“上天示警”的罪责来;而若是太上皇的后宫去行礼,那便是说——这老爷子要自己扛了。
颖妃不由得心下“唰”地就冷静下来。
她立即就坚决下来,点头道,“妾身明白了……今年亲蚕,妾身去行礼。”
太上皇这才又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子,欣慰地点点头,“这鸭子汤不错,朕知道你开春儿了不喜欢油腻,就没让他们做肥鸭,倒只是拆了些瘦的炖了,这汤是清亮的。你尝尝。”
太上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鸭子汤,亲自端起了,递给颖妃。
颖妃心下一晃,使劲儿将眼中的模糊给眨了去。
都这个年岁了,咳,亏她还激动成这样儿。
颖妃便笑笑,安安稳稳地将鸭子汤一口一口地都抿了,将空了的碗放好,含笑抬眸道,“妾身谢主子的赏。真是好喝。”
太上皇点点头,“咱们都这个年岁了,在朕面前便别这么拘着了。自在些儿,便叫朕也松快。”
颖妃含笑点头,“好。”
膳桌撤去,颖妃陪着太上皇看了一会子的书,这才道,“……倒是皇贵妃,那么年轻的孩子,却要自请不亲蚕,倒是难为了那孩子。”
太上皇缓缓一笑,“你小看她了,她不难为。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她自己想的,她是为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