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轻轻一声响,墙上缓缓凸现出了那个神龛,神龛上的石雕精美无比,但是石拱不像一般那样是敞开、显出里面供奉的东西,相反却是用砖石封了起来,上面用黯淡的颜色写着什么符咒,已经褪的差不多模糊不可辨。
阿靖一眼看过去,只看到开头几个暗红色模糊的字——
“当神已无能为力”。
不知为何心头大震,阿靖手指忽然剧烈抖了一下,血薇剑在明河颈上拖出一道血痕,她看着那个神龛,眼前忽然有些模糊——血红色……血红色!仿佛记忆里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漫天的血色弥漫了过来,浸没了一切。
“青岚!我知道你是回来找青岚的!看,你的青岚在这里!”
明河看到绯衣女子恍惚的眼神,冷锐的笑了起来,更加毫无顾忌的从剑锋下走了出去,冲到那个封闭的神龛前,忽然从供台上抓起那把切割元菜的刀,狠狠一刀刀刺入封闭神龛的砖石上!一下,又一下,仿佛疯了一样,拜月教主用刀撬着砌好的砖,眼神雪亮。
阿靖想上去重新拉住疯狂的她,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在刀子刺入封闭的,写满符咒的神龛时,她看见有暗红色的血,从砖石中汹涌而出,蜘蛛般蔓延爬行开来!
当神已无能为力……那是谁写上去的?那是什么咒语?
阿靖的眼前,忽然笼罩住了一层血色——那十三岁从苗寨生还以后,每次恶梦里都要出现的漫天漫地的血红色!滔天的血汹涌而来……青岚,青岚……十三岁的孩子在血泊中抱着血薇剑,悲哀而无力地喊着这个名字。
“啪”的一声,最后一块砖也松动了,掉落到地上,奇异的血还从壁龛中不停地流出来,渐渐蔓延了整个地面,向着阿靖站立的地方逼过来。
“青岚!你的青岚!——你看……”拜月教主停住了手,喘息着,回头看着惊呆在一边的绯衣女子,眼神是激动而雪亮的,带着嘲讽冷笑,侧开身子,让阿靖的眼光投入到墙上那个不过两尺高的小小神龛里。
奇异的殷红的血,不停地从那个被撬开口的神龛里涌出,无穷无尽,汩汩在地面上逼近她。冷定之极的阿靖,忽然间竟然颤抖地拿不住剑,目光直直地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神龛,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极为强大的力量,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忽然间,仿佛不可思议般的,绯衣女子从胸臆里发出了一声惊呼,疯了一般地抢身过去,一把推开站在神龛前的拜月教主,双手伸入洞口,十指颤抖着,捧起了一件东西。
那奇怪的血还在不停蔓延,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背,阿靖却丝毫不觉,只是定定看着手中的事物,眼神空空荡荡,全身如同风中的叶子一样发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看到了?青岚已经死了……你的青岚已经死了!”看到对方这般,明河却似乎忘了趁机脱身,舒展和欢跃第一次压抑不住的升腾在她眉目间,拜月教主吐了一口气似的,嘲讽般的笑了起来,“所以,迦若,是拜月教的迦若!他是拜月教的祭司——你回来也没有用,迦若不是青岚了!这世上,没有青岚了!”
那奇异的血也湮没过来,然而奇怪的是拜月教主雪白的丝履上,却毫不沾染血腥。
——对于拜月教的教主,月神的纯血之子,拜月教任何术法都无法产生效力。
一把将那东西抱入怀里,绯衣女子眼神空空荡荡,仿佛刹那间魂魄被抽空了,血薇剑从她手里垂落到地上,剑尖沾染着血污。一向来冷漠孤高的听雪楼女领主低了头,看着满地血污,喃喃道:“怎么……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血从壁龛上、从她袖上不停涌出,仿佛无穷无尽。
那个刹间,阿靖居然完全忘了此时身处何方、面临着如何的境况和危急,也忘了什么要脱离、要抓住眼前这个人质——她只是紧紧抱着那样东西。
剑掉到地上的刹那,明河眼神亮了,她飞奔向石屋的门,一把推开来,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
从祭司住所的白石屋中退出,以教主要单独清静一会儿为由,青衣术士不动声色地调开了石屋附近听雪楼的子弟。只可笑明河那样的女子,拥有这般的掌控力,身上流着纯正的月神之血,却也毕竟是个女子,会被人心内某种感情荫蔽住眼睛……
这十年来,他冷眼旁观着一切,不用灵力和幻术都能看出教主对于大祭司的情愫,这一点,也成为他深心里早已打算好的用来牵制分化两人的最后手段。想不到如今牛刀小试,果然派上了大用场——早知道,或许不必借助萧忆情的手,也能消灭迦若?
孤光微微冷笑起来,摇了摇头,屈指计算着时间,想来靖姑娘身上血脉应该不时即可打通,当时他只推不在即可避开。而迦若祭司身受反噬,一时间也未必能回复过来。
——在他的计划中,这次靖姑娘逃脱下山,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
一边想着,拜月教的左护法微微低头笑了起来,苍白阴郁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神色——他这样的人,只怕心中开出来的梦昙花,该是灰黑黯淡的吧?
“呵,呵……”低头走着,回到自己居住的房中,孤光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摇了摇头。
然后,他走入房内,吩咐弟子们自己要开始冥想静坐,不可打扰,便一关门将自己和外面的月宫隔绝了开来。青衣术士拿起案上的剪刀,从雪白的云版纸上剪下一角,写下一行字。写完等墨迹稍干,折叠着成了一只纸鹤,手指沾着茶水在上面迅速画了几个符号,默念一句,指尖一弹。只听扑簌簌一声响,那只纸鹤蓦然活了起来,展开双翅从天窗上飞出。
孤光点头叹息,然而眼神却是有些复杂的明灭着,看着窗外月宫的景色。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分——那是他自小就熟悉的一切,圣湖,神殿,红莲,山岚,白石砌就的房子……一切都沐浴在淡淡的血红色夕照内。
“红莲烈焰,焚尽三界。”看着如血的夕阳,青衣术士喃喃念了一句,不知是那一卷上的语句,脸上蓦然闪过令人心惊的冷笑,那笑容,竟如同来自地狱的闪电般耀眼。
他的教派,他信仰的神,他的子弟门人……所有眼前这一切,在明日清晨来临之前,就要被烈焰燃尽了吧?
“血薇已脱身,迦若遇反噬。机如瞬电,君其善用之。”
想着那只飞入云霄的纸鹤翅上带着的那一行字,青衣术士脸上慢慢浮出了冷漠的笑意。
为了获得力量,他什么都可以背弃,什么都可以漠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偏偏那一朵雪白色的梦昙花,却一再的浮现在眼前,让他感觉到一丝丝的不自在。
孤光听到外面的动乱声音,却是在将近半个时辰以后——远远晚于他的意料。
“护法!护法!教主…教主说,那个听雪楼的人逃了……让你、让你去……”门外,有报讯的弟子赶来,匍匐着,断断续续喘息着禀告,“教主已经避入了神庙,祭司…祭司也在那里养伤……所以请您……”
青衣术士没有说话,只是蹙眉——终于是如所想的顺利逃脱了。可到底是出了什么意外耽误了?那个绯衣女子应该不会是那种白白浪费时机的人吧?这半个时辰都拖在那里干吗了?难道她和明河之间,还会叙旧话家常么?
孤光皱着眉头想着,却不得要领,外面的弟子还在不停喘息着催促,青衣术士冷冷一笑,想也不想地抬起手将刚写过字的笔拿起,手指一弹,笔尖一颗墨珠飞溅出去,轻轻“啪”的一声正打中门外那个弟子的眉心。黑气迅速蔓延到了整张脸,那个年轻弟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立刻委顿伏地。
“我没听见——我没听见教主的命令。”门内,青衣术士继续在石床上盘膝静坐冥想,神色冷漠淡定,唇角隐约有一丝冷笑,看也不看门外那个悄然化为一滩黑水、渗入泥土消失的生命。
此刻,他只要积蓄力量,以迎接今晚月夜下的最后一场焚天之战!
“拦住她!拦住她!”
月宫内已经泛起了一阵混乱,灵鹫山上,那些当值得拜月教弟子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剑,雪亮的剑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然而那道绯红色的影子如同风一般掠过来,手中的剑流出一道道光芒,划破空气,也划破所有挡住她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剑。所到之处,无不披靡。绯衣女子一手持剑,另一手却抱着一个黑色的匣子,目光非常奇特——既是空茫,却又是坚定。
她没有向着山下逃去,反而回身只是向着月神殿一路杀去!
还没有杀到圣湖边,整个月宫已经被惊动,那些拜月教的弟子纷纷拔剑夺门而出,拦截这位居然敢直闯月神殿、对月神不敬的女子。那些弟子的武功无甚可观,有些甚至只怕没有接受过正式的剑术训练,然而——那些教徒眼里却有因对神袛信仰而产生的狂热,竟然丝毫不畏绯衣女子手中如削腐土的长剑,依然个个奋不顾身地拔剑阻挡在她面前!
“让开!让开!”阿靖挥剑,一次次斩落,“让我见他……让我去见他!”
血在她眼前溅起来,一蓬一蓬,阻挡住她的视线。绯衣女子的脚步往月神殿一刻不停地冲去,杀出一条血路。然而越来越多的教徒挡在那条神道上,密集着簇拥住了她,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手里的刀剑密密麻麻,砍向这个竟然敢亵渎月神威严的敌方女子。
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然而眼前的人墙仿佛依然无止境。
她的手感觉到了剑柄上流下来的人血的温暖,看到那些教徒们无畏殉道般的眼神,阿靖的心里蓦然便是一震——拜月教,拜月教!到底,宗教有什么样强大的力量,让那些人都能为之生死不顾?
“让开!”她的剑刺入一个年轻拜月教徒的胸口,避开了心脏,却是从肺部刺入一剑斜削,破骨而出。那个教徒惨叫着被血薇剑上的力道带着飞出,撞到了后面好几位同伴,立刻前方空出了一丈的路,阿靖不等那些教徒再补上这个空位,立刻飞身掠过去,一路扬剑削断了刺向她身上的刀剑。
忽然间,有把长刀斜斜地削向她左手抱着的那个黑匣子——原来是一位教徒看的清楚,猜想着这个紧紧抱着的东西对于绯衣女子来说必然要紧,才试探般的忽然出刀攻去。
血薇剑刚刚扫开一片兵刃,还未从别人的身体内拔出,然而那把长刀已经削到。
抱着一个黑匣子已经让左侧的防卫力大大下降,然而在这样救护不及的关头,绯衣女子居然不肯弃匣腾出手反击,只是想也不想的微微转过肩头,就生生用手臂受了那一刀!
血在绯衣上飞溅开来,看到敌手第一次见血受伤,拜月教弟子里发出了一声欢呼,围攻的更加如同暴风骤雨般急切。
长刀深深斫入阿靖的左臂,应该是伤到了筋络,她手指忽然感觉无力,几乎抱不住手里的匣子。匣子失手坠落,绯衣女子顾不上周围砍杀过来的兵刃,握剑的右手闪电般伸出,重新在匣子落地前接住它,然而肩背上已然连续中了数剑。
一个踉跄,阿靖被背后那几剑的力量冲击着,往前冲出几步,膝盖几乎抵住地面。绝境中,绯衣女子的眼睛,陡然冷凝收敛,雪亮的如同有闪电掠过。
在万兵丛中,她长剑一圈,将所有人暂时逼退开三尺,却忽然顿住了手。
拜月教徒只见那个绯衣女子蓦然提起了奇异的绯红色剑,尾指点在剑柄上,食指指住绯红色剑脊,眼神冷冽,血流了她半身,染的绯衣更加鲜红夺目。那个刹间,仿佛被女子身上陡然腾起的杀戮之气镇住,三千拜月教子弟,竟然鸦雀无声。
“挡我者——死!”
陡然间,她眼神里透出了狠厉的冷光,冷叱,看着眼前密密麻麻挡在神庙和她之间的拜月教子弟。剑光忽然如同蛟龙般在人群中腾空而起!
骖龙四式!被那些不屈不挠、杀不尽的拜月教子弟们激起了杀气,绯衣女子瞳孔收缩,杀戮之心一起再无顾忌,一上手就用了最为狠厉的招式,力求要在四式之内,就杀出一条血路奔入神庙。
“沧·海·龙·战……”
四个字念完的时候,她已经血战前行了三丈,三丈之内,血流满地。
血魔的女儿。站在神庙的祭台上,看着底下密密麻麻人群中血战的女子,看着她那样的杀气和剑光,握着孔雀金长袍下摆的绝美女子眼神震惊——难道……难道就是这个绯衣女子的真面目?那是来自地狱的血修罗!
明河忽然感到了有些敬畏——这个叫做舒靖容的女子,虽然不是术法中人,可她拥有的力量,竟几可与迦若祭司分庭抗礼!没有人能够拦的住她么?孤光为什么还不来?难道是派去传令的那个弟子,半途上被这个绯衣女子截杀了么?
拜月教主站在祭坛上,身后是匆匆赶来的占星女史冰陵。银白色长发的冰陵,在看见底下圣湖边上那一袭绯红色的血衣时,持着金杖的手陡然剧烈的抖了一下,失声惊呼出来——“是她!就是她……那朵蔷薇,命运的纺锤……”
“不,即使是杀了她,我也要扭转命运的轨迹!”拜月教主的眼神是阴郁而坚定的,冷漠毫不容情,看着底下再次陷入重围的阿靖,“她没法子活着杀到神殿。”
“教主,你要以杀止杀,要用那么多子弟的血来湮没她的脚步么?”看到底下四溅的鲜血,冰陵纤细的手指也微微颤抖,向来足不出户的女史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惨烈的杀戮,目不忍视,忽然低下头,掐着指尖,叹息了一声,“晚了……不可能的,教主,命运的轨道已经开始交错了。”
银白色长发的占星者,忽然将手中的金杖高高举起,闭眼对着天心——那里,夕阳已经沉下了山头,淡蓝色的天宇里,已经有淡淡的弯月影子浮现。
“血与火,已经要湮没明月。”
脸色惨淡,冰陵吐出了一句预言。
拜月教还来不及问女史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底下已经有山门那边当值弟子跑了上来,跌跌撞撞地匍匐在神殿台阶上,血从重伤的人嘴里疯了一样地涌出来:“教主……听、听雪楼……已经到了宫门外……”
拜月教主主大惊回首,看着灵鹫山的山道上——那里已经腾起了漫漫风尘。
“怎么……怎么来得那么巧?”第一个想起的便是大祭司,然而刹那间意识到由于自己、而让那个人昏迷在神殿里,明河脸色苍白,看着地下逃脱而且杀向神殿的绯衣女子,喃喃自语,忽然间颤声厉问,“孤光呢!孤光他去了哪里?!”
哀嚎声和杀戮声,从宫门那边不绝于耳的传来,不但是冰陵,连拜月教主都听得颤抖。
血与火,已经要湮没明月?
三千子弟眼里,却都毫无畏惧,只是团团围住了月神殿,带着血战到底的坚决——即使听雪楼要强攻入月宫,必须也要灭了所有人,踩着血泊进来!
玉石俱焚……明河转过头,看着神殿内昏暗的烛火,想起那个因为反噬依然在痛苦的昏迷中的人——忽然间,悔恨就吞噬了她的心脏。
如果……如果这时候那个人能在的话……如果不是她这般愚蠢,拜月教,如今也未必会到这般境地吧?
“易·水·人·去!”念到第三句的时候,血薇剑仿佛疯了一样,妖异的剑光如同砍挂切菜一样掠入那些子弟中,带起一道道血光,飞溅上她的脸。
骖龙四式。那只有她在第一次和萧忆情交手的时候,才使全了的剑术!那样凌厉无匹的杀招,她如今将心一横,竟然对着这些武功不过三流的拜月教子弟出手——那,已经不是杀敌,而接近屠戮了吧?
阿靖抱着那只黑匣子,眼里是冷厉残酷的,毫不容情——她现在什么都不想,都不在乎!她只想杀了所有挡在她面前的人,冲到那个神庙里,冲到那个人面前,问他一句话。
她,必须要问那一句话!
她的剑再度扬起的时候,忽然间凭空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屏障!是一重重的软罗,透明的罗网,将她的血薇剑丝丝缕缕的绊住,不让那一剑刺下。
阿靖心中大震——好强的灵力!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迅速迫近,绯衣女子闪电般收剑,最后荡开了刺向她的兵刃,闭眼,只是凭着感觉到的空气中压迫力最强的方向,一剑刺出——骖龙四式的最后一式。
“好一招明月如霜!”她的剑果然丝毫不差地刺中了某个人,然而,忽然间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滞住了血薇,阿靖只觉得刺中了以后,再也难以深入半分。耳边,却听到了一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微笑着,说出了那一招的名字。
那只有白帝门下才知道的骖龙四式。
阿靖蓦然抬起头来,看到眼前从神庙里一掠而下、止住她杀戮的那个人。眼前英俊的男子白袍如雪,漆黑的长发不曾束起,一直垂落到腰际,等到他缓缓低头看过来的时候,有宝石的光辉在他发间闪动。
迦若。
应该是刚刚从反噬的昏迷中苏醒,他仿佛还是有些衰弱,却依然是笑笑的,看着半身是血的绯衣女子,眼神是赞赏而怜惜的,轻叹:“冥儿,这些年你武功真是大进了……”
她的眼睛,片刻间是空茫的,然而那种空茫里却有极度的凌厉和绝望。
阿靖的手,不自禁地抱紧了怀中的黑匣子,她觉得全身都在发抖,有一种莫名然而可怕的寒冷从她骨子里渗透出来,浸没了她。她终于长剑一挥,将祭司逼开三尺,问出了那一句话——
“你是谁?你、你——你究竟,是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