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怔怔地看着那双绣鞋,片刻后,瞳孔陡然一缩。
她识得这针脚!
这是宫里大名鼎鼎的“叶绣”!
这种“叶绣”针法,乃是针工局掌司叶三娘的独门绝活儿。
说起来,这叶掌司原为蜀绣高手,绣技本就十分了得,后她又借鉴苏绣针法,独创出了这一门“叶绣”,其绣品精细工巧、惟妙惟肖,走针独到、色彩鲜亮,常人难以模仿。
也正是因为这手绣技,叶三娘才能于一众绣娘中脱颖而出,成为了针工局掌司。
大半年前,叶掌司与红线她们一样,亦被清出了皇城,不过,她的去处却比红线好了太多。
她被梅氏百货重金聘为名下织坊的总教习,每年能挣上千把两的银子,且每教出一名绣技上乘的弟子,梅氏百货还会有额外的嘉奖,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而其实,原先在皇城时,叶掌司就已经不大亲手做活计了。
她乃是先帝早年生人,岁数已大,眼神亦已不济,是故,在皇城的最后几年,她也不过绣些小桌屏、鞋面儿、扇袋之类的物件,衣裙却是做不动了。
而越是如此,她所绣之物便越显精贵,每出一件,必定引来众嫔妃争夺,而通常最终能够将之拿到手,皆是彼时最为受宠的嫔妃,经由陛下亲自赏赐而得。
因叶绣本就罕有,而出自叶三娘之手的绣品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故众嫔妃无不珍爱至极,至少就红线所知,从不曾听见有谁拿叶绣赏过人的。
而此刻,这宫女的脚上,却穿着叶掌司亲绣的宫履!
这哪里是宫女?
这分明就是个贵主儿吧!
此念一生,红线的后心已被冷汗浸透。
身为贵主儿,却偏要假扮成宫女模样,还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要一个奴婢帮她送信。
何其诡谲?
再往下深想,这封信可是要送进尚书府的,这其中,会不会还掺杂着别的用意?
思及此,红线便觉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在离开皇城前,她便曾隐约听人提过,道是皇城中有人与朝堂里的什么人勾结起来,干了好些见不得人的事儿,甚而还就连那年行宫走水,亦是这胆大包天之人所为,为的是把皇帝和皇后都给烧死。
这等说辞,红线原先还只是半信半疑,此际却觉得像是真的了。
莫非,这位贵人……便是那其中的一员?
这念头陡然而至,一时间红线浑身的力气都像被人抽干,若非背倚着殿门,只怕就得软倒在地。
她死死抿紧双唇,将齿关咬住舌尖。
剧烈且尖锐的疼痛,令她慌乱不已的心神暂得清明。
花了约三息的功夫,她才终是调匀了呼吸,尽可能自然地收回了视线。
那宫女……不,是那个扮作宫女的贵人,对此似是恍若未觉。
剪罢烛芯,她便将银剪搁下,摆弄起那只铜烛台来。
她许是认为,那一袋金豆子足可令人动容,索性便给红线留出空暇,容其调整心绪。
红线吊得高高的心,稍许落下了几分,又以绝大的力气,强压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僵直地立了片刻,她便蹲下了身子,开始捡拾地上金豆子,籍此平息心底的惶惑。
“噗哧”,烛台边忽地传来一声轻笑。
红线动作停了停,抬起头,面上已然现出一抹恰到好处的难堪,与贪婪。
“让您见笑了。实在是婢……我穷得怕了,这些钱若是俭省些花着,后半辈子都不用愁呢。”她苦笑了一下,将金豆子装进荷包,系牢抽带,复又小心翼翼地将之揣进袖笼。
一应动作无不珍而重之,显出对这钱财的爱惜。
“这么说来,你这是应承我了,是么?”贵人闲闲地问了一声,视线犹自拢在烛台上,并未去看红线。
红线却不敢露出半点行迹。
她咬了咬嘴唇,用一种下定决心的语气道:“是,这信我替您交给那位如夫人便是。”
“那可真是多谢你了。”贵人终是转过身,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因背对着烛光,那兜帽下的脸越发视之不清,故而这隐晦难解的眸光,红线亦自无从察觉。
她想了想,向前踏了半步,面上堆起了讨好的笑,小声地道:
“论理该当是我谢您才是,您出手可真是大方。只是我这儿还要问一声,您何以要给那位傅大人家的女眷送信呢?您与这位如夫人认识么?”
于情于理,这一问都是该当的。
毕竟,二人相见的场合太过怪异,问个究竟才是常理,且宫人本就疑心重,若连问都不问一声,就显得假了。
那贵人闻言,脑袋微微仰起,仿似在回忆着什么,旋即便叹了一口气,道:“我和她也算是多年的故人了吧。说起来,你应该也是识得她的,她叫芳琴。”
芳琴?
红线一下子张大了眼睛。
那不是荀贵妃从前想要拉拔的宫女么?
芳琴并其表姐芳月,当年双双被选进景仁宫,有传言说,荀贵妃是要用这对姐妹花固宠。
只可惜,后来陛下不知怎么要把六宫的人手给换一遭,这对表姐妹便又被打回了原处。
却原来,芳琴竟嫁进了这等高门么?
红线一时说不出是惊还是羡,面上的神情便也带了出来。
那贵人仿佛知晓她所思,亦笑亦叹地道:
“芳琴的运道是真好,去了那富贵之处,我与你一样羡慕得紧。只我还不如你们呢,你们如今算是离了这地方了,偏我命苦,至今还留在这儿,也不知要熬几年才能出得去。
说起来,我与她姐妹两个原先也很说过几句话,如今芳琴拣高枝儿飞了,我就想厚着脸皮与她再交好些。不瞒你说,我这是给自己留退身步儿呢。往后出了宫,多个朋友也能多条路,你说是不是?”
情理皆通的一番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