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看看李想,看看对方,悬在椅子边缘的小脚乱踢了两下,小声说:“我好想听,但是我没有钱钱,师师是穷宝宝。”
老头子露出一口缺三少四的黄牙,笑呵呵地说:“给小朋友唱戏不收钱,小朋友开心就好。”
师师吃惊:“O~”
她刚刚明明看到她姐姐掏出了5块钱。窦窦那么小气的小孩子,都不得不掏钱,真的不收钱吗?
老头子眼睛看不到,对声音的感应很敏感,能够捕捉到声音里的情绪。他听出了师师的犹豫和不相信,于是说道:“是真的不收钱,你点戏,想听哪一出?”
师师问:“爷爷你会唱什么?”
瞎子老头说:“我会的那就多啦,有《珍珠塔》、《何文秀》、《血泪荡》、《回娘家》、《闹稽山》、《天送子》、《游龙传》、《火烧百花台》、《顾鼎臣》、《珍珠塔》、《后游庵》、《玉连环》、《合同纸》、《三滴血》、《双鸳鸯》、《唐伯虎点秋香》、《王华买父》……还有《孝母歌》。”
师师都懵圈了,一头的乌鸦围着嘎嘎叫:“穷宝宝听什么都可以,鸽鸽点。”
李想问:“刚才唱的是不是就是《孝母歌》?”
刚才是中年徒弟唱的,呱呱落地到……李想记得高考前一天,在一园青菜饭店里就听过这首,但没听全,刚才才完整的听了一遍。
瞎子老头说:“那就是《孝母歌》,天下母亲最可怜,最可敬,最可爱。”
李想心中忽然有所触动,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觉得今晚自己和这首曲子有缘,于是说道:“那要不就再唱一遍《孝母歌》吧,师师觉得怎么样?”
师师点头,说:“师师是穷宝宝,听鸽鸽的话的好宝宝。”
两层意思,一是她没钱,鸽鸽你得自己付钱,二是她听哥哥的话,爱哥哥。
瞎子老头说:“行,那就来这首《孝母歌》,刚才我徒弟唱过一遍,我换另外一个版本,大体相同,有点区别。”
师师一听,关心道:“爷爷你不要累着了哦,你慢慢来。”
物质奖励给不了,只能给精神上鼓励咯。
老头子笑呵呵地说:“爷爷一点也不累,刚吃饱饭,现在浑身是劲。”
说完,他战战兢兢地要站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浑身是劲的样子,相反,这明显是浑身没劲。
李想一惊,连忙起身要去搀扶,原本坐在老头子身边吃面的徒弟已经先一步动作。
师师也一溜烟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跑到老头子脚边,要去扶他,反应比小兔子姐姐还要快。
李想惊讶问:“您这是?”
他记得这位老头子虽然看起来穿的破破烂烂,但是身体一向不错,经常在外面行走讨生活,脚力很好,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似乎什么东西掏空了他身体里的精力,只剩下一副残缺之躯。
老头子笑呵呵地说:“没事,人老了而已。”
说完,他似乎感应到了师师就在脚边,准确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摩挲一下,脸上笑的更开心,满脸的褶子,像水里泡久了的纸张。
他徒弟对李想说:“前阵子下秋雨的时候,师父不小心摔了一跤。”
李想说:“去医院看了吗?”
他徒弟要说,老头子打断道:“看过啦,老人家身体恢复能力不好,只能慢慢来。”
很多老人摔一跤,摔断了骨头,往往都很难好。鉴于他的身体不好,李想说:“要不算了吧,您别唱啦。”
老头子从他徒弟手里接过快板,说:“唱这么一回吧。”
快板在手,他仿佛瞬间精神焕发,身体一挺,弯下去的腰直了起来,整个人从身体到精气神都变了,高大了许多。
他的声音沧桑,就像他这个人,饱经风雨。
呱呱落地到世上
爹娘看儿心里甜
……
和他徒弟唱的相似但又不同,词不大同,曲也不大同。
李想朝师师招手,把小不点招到身边来,一起听戏。
窦窦双手捧着一个小花碗,碗里盛了半碗面条,喜滋滋地迈着鸭子步,把鼻子凑到碗沿闻一闻,陶醉,喜笑颜开,一摇一摆地走来,走到门口,看到重新开始了唱戏,愣了愣,不知道是谁给了钱,旋即想到,哈,有钱的李大象!
她连忙一阵小跑进来,找到师师身边的一张椅子,先把小花碗放椅子上,自己爬上去,端起碗,坐好,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头子看戏,偶尔响起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面条,抽空用筷子挑出两根,吸在嘴边,吸溜~吸进嘴里吃掉。
还没唱完,老头子剧烈咳嗽起来,弯腰咳了好一会儿,坚持把这曲《孝母歌》唱完了。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气喘吁吁地坐下来,接过徒弟端上的茶水,喝了两口,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叹息着说:“唱不了了。”
李想说:“您应该去医院看看。”
瞎子老头兀自说:“我15岁的时候,第一次跟我师父唱莲花落,当时学的第一首曲子就是《孝母歌》。每个地方都会有不同的版本,我走了这么多年,总共搜集到了12个不同的版本,可惜啊,今天没法全唱给您听。”
李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想到要全唱给自己听,说:“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老头子抬起脸,看向李想所在的方位,说:“希望还有机会,对了,您叫李想吧?”
窦窦端着小花碗,说:“他叫李大象。”
老头子笑道:“那是他的外号,他的本名叫李想。”
窦窦还要狡辩,被李想一只手摁在脑袋上,立刻识相地不再多说,吸面条吃,还捏出一根,诱惑师师,逗弄她。
李想对老头子说:“我就叫李想。”
老头子说:“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李想心想,广播、电视台都可能出现我的名字,而且,同名的人多得很。
老头子说:“说起来好奇怪,冥冥中我总觉得我们是老朋友,很熟悉的那种,第一次来您家店里吃饭就有这种感觉,或者说,是这种感觉带我来到这里的。”
李想先是觉得他在开玩笑,但见他样子很认真,也不是喜欢开玩笑的人,旋即想到他的梦。
老头子起身,拿起靠在墙边的盲杖,说要回家啦。
李想送他们出门,看到屋外大雨瓢泼:“你们怎么回去?”
老头子的徒弟拿起一把黑色大雨伞,说:“我们带了伞。”
这么大的雨,还刮着风,有伞和没伞几乎没区别,老头子身体不好,走路颤颤巍巍的,李想说:“我开车送你们回家,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开车来。”
他从停车场开车出来,把两人载上。窦窦师师也要跟着去,坐进了儿童安全椅里。
这两人住的地方离一园青菜饭店开车大概20分钟,真是难为了这两人今晚步行过来。
路上积水渐深,稍微有点堵车。汽车行驶在城市街道上,一路的霓虹灯光落在车里,一闪而过。
窦窦主动提议给大家唱支歌,赢得了师徒两人的掌声。师师也壮着胆子来了一首《我不是呼噜噜》,还讲了一个故事,叫《会说话的八哥》。
有这两个小不点带动氛围,时间过的很快,感觉很快就到家了。
这是一处城中村。和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这里就像是被这场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流浪汉,黑黝黝的入口仿佛可以把人吞进去。
李想让窦窦师师坐在车里不要出来。他撑起雨伞,送师徒两人离开。
窦窦师师一个劲地朝这两人挥手告别。老头子笑呵呵现在夜雨中,回头朝她们挥手。
窦窦说,她下次再唱歌给他听。师师说,她还会讲很多故事。
“再见你们。”老头子说。
李想本以为很快会到家,没想到在城中村的小巷子里走了将近十分钟,才把两人送进了一处低矮、潮湿的小平房里。
他徒弟说:“麻烦您了,进来坐一下吧,里面还算干净。”
李想说:“不了,我妹妹还在车里等着。”
他想想也是,便没再勉强。老头子约李想下次再来,天气好的时候,晒在太阳底下,他精神会好,可以多唱几首莲花落。
李想笑着说可以。两人约好,只要雨一停,太阳出来了,他就来听他们唱莲花落。
“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您的名字?”李想离开前,问道。
“和您本家,也姓李,家里排行第八,所以俗名叫李八哥。”
李想说:“那您家里可真热闹。”
老头子说:“不热闹。我排行第八,但小的时候家里最大,排我前面的7个哥哥姐姐都夭折了。我只有一个妹妹。”
李想一下子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回到车里,带着窦窦师师离开。
接下来的两天,雨一直没有停,淅淅沥沥,整个盛京城都湿漉漉的,又湿又冷。到第三天,天气终于放晴,出了太阳。这天上午,林业大学的下课铃声刚响,李想的手机也响了,是李朝来的电话,说唱莲花落的瞎子八哥去世了。
李想抬头看向灿烂的太阳,雨后天晴的天空特别蓝,真是个好天气啊。他想起和老头子的约定,天气放晴了,他就去听他唱莲花落,如今,这个约定注定遥遥无期。
他匆匆开车去医院,在走廊里看到了李朝和向小园,问怎么回事,刚才电话里没讲那么详细。
李朝说,老人家是今天早上7点钟的时候去世的,喉咙这里的气管不行了。
“人在里面,你要去看看吗?”李朝问。
李想说:“看看吧,送他一程。”
他徒弟披麻戴孝,孤零零地靠墙坐在冰冷的病房里,看着病床上的尸体发呆,听到开门声,缓慢地侧过头,发现是李想,沙哑地说了句,您来了。
后事是李朝和老头子的徒弟一起料理的,李想和向小园帮着搭把手。除了他们两方,再没有其他人来悼念。一个人就这么静悄悄地走了。
入土为安,尘埃落地后,四人从墓园离开,李想没忍住,问唱莲花落的中年人,老头子没有子女吗。
他沉默半晌后说:“有两个儿子。”
李想和李朝,以及向小园都是一愣。他们都以为老头子没有子女,不然,葬礼上怎么会没人!如果是没有邀请到,那是好大的失误。
中年男人仿佛知道他们的心思,说:“是我师父不让通知他们的。”
不等问,他主动说:“大儿子让他去魔都住,二儿子让他去天京住,大儿子在天京,二儿子在魔都,所以,他哪里也没去,和我一直在盛京。”
PS:本书的第三章有老头子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