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完旺火,邱晨带着孩子们吵吵嚷嚷地往回走,林旭一个人转回西院,有些形单影只。阿满小丫头拉着邱晨的手伸出脑袋嚷嚷着:“二叔,你吃完饭赶紧回来啊,带满儿放焰火!”
一个‘回来’,把林旭那点孤寂和难受的小心思一下子打散了,林旭绽开满脸的笑来,连连应承着:“好,好,二叔一会儿就回来!”
邱晨看着这一大一小俩孩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若不是……唉,想这些没用。
两个孩子一高兴,都有些忘形,若是被林老太太听到,还不知怎么不是滋味儿呢!一场家族倾覆,亲生子女全没了,仅剩下一个庶子一个庶女,庶女揣着自己的小心思跟人跑了,生死不知;如今唯一的庶子也跟她们不亲近,平日不说,就连过年都不愿意过去陪着守岁……唉!
牵着阿满的小手上前几步,邱晨抬手弹弹林旭的肩头,似乎是要拂去他肩头看不见的沉重一样。满脸温和的笑意道:“你好好陪陪老太太……过会儿,我带着阿福阿满过去,我跟林老太太一起看你们放焰火!”
林旭更加欢喜,心里温暖的仿佛刚刚喝了一碗热汤,温热熨帖的整个身体整个人都舒服的紧。
在大门口分开,各自回了屋。孩子们洗了手,说说笑笑地上桌吃饭。邱晨照顾着孩子们,一边心里暗忖,经过两年的相处,林老太太心性如何不说,倒从没给她添过什么麻烦,那边院子里人口虽少,却也打理的井井有条,张弛有度。若是两家并一家……
这个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了,每次看到林旭的为难,这个念头都会冒出来。只不过,片刻就会被她的理智打回去。
两家各自过日子,平日她多问候着些,年节日,她依足礼数。老太太跟黄姨娘虽然寂寞些,但有清水镇百十亩的小庄子,还有林娴娘开的点心铺子,每年也能收入一千多近两千两银子,日子也很过得去。
若是真的两家凑到一起,日常生活中种种琐碎,谁知道会生出什么矛盾来。邱晨对林老太太还算有些好感的话,对于那个黄姨娘则多少有些成见和防备。她自然知道林老太太心机深沉,但林老太太行事沉稳,也算大度,不会太过着眼在一些小事上动什么小心思。黄姨娘就不一样了,经常会对东院的家人旁敲侧击地打听事儿……虽说没做更过分的事情,却总令人反感。
主家虽然不多,但林家的除夕夜团年饭是主仆一起的,邱晨带着孩子们在里屋的炕上,陈氏也被安在炕沿上,玉凤和青杏则坐在炕下的椅子上,伺候之外,也就在一起吃饭。其他丫头婆子凑了两桌,就在西次间里,秦礼秦勇还有大兴赵九这些人就在外间里,排了三桌,从最里头的大兴赵九和秦礼秦勇一桌,一直到屋门口一群半大小子一桌,孩子们吵吵嚷嚷的,男人们吆五喝六地喝酒,最是热闹喧哗。
年夜饭,没有酒似乎总感觉缺少什么,邱晨就让人抬了一坛子野葡萄酒上来,就连孩子们也一人斟了小半杯。一个个小馋猫儿平日捞不着酒喝,这会儿好不容易见邱晨放宽了政策,个顶个儿眼睛亮亮的,带着小朋友淘气的兴奋和热切,还没吃菜呢,就把小半杯酒喝光了。然后阿满就偷偷跑去跟陈氏套近乎……
邱晨的眼角余光早就将小闺女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只不过,因为大过年的,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当然了,她也知道陈氏做事有分寸,即使再给小丫头添酒,也绝对会看着小丫头和孩子们,不会让他们喝多。
一杯底一杯底的添了不知道几次之后,小家伙们的脸蛋儿也个顶个变得红扑扑的了,邱晨浅酌慢饮着,一边与陈氏和玉凤青杏说着话,不知不觉也觉得有了些酒意。
小丫头再一次拿着杯子要添酒被陈氏拒绝之后,有些不高兴,嘟嘟着嘴巴坐了没有片刻,就跳起来,脚步虚浮地跑到邱晨跟前,搂着邱晨的胳膊摇晃着道:“娘亲,娘亲,该去放焰火了!”
邱晨睨着脸色酡红的小丫头,通红粉嫩的脸蛋儿水汪汪的眼睛,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干脆伸手将小丫头搂在怀里,上亲下亲地亲昵了一回,这才张罗着给几个孩子都穿上外套斗篷靴子,又拿了帽子手套围脖,一直来到外屋。
邱晨一手一个牵着两个孩子,身边跟着成子,一起跟丫头婆子们喝了一杯酒,又去堂屋跟家人们喝了一杯酒。
放下酒杯,邱晨很豪迈地对陈氏道:“大伙儿辛苦一年了,把备好的红封发给大家!希望大家伙儿,来年大吉大利,万事如意!”
大家哄然叫好,在大兴和赵九的带领下,给邱晨行礼谢了赏,邱晨连连摆手让众人起了身,她就吩咐,“亥时了,准备一下,咱们去放焰火!”
这种事情,最积极的自然是孩子们。邱晨的声音未落,以满儿为首的一群孩子就欢叫跳跃起来。众人哄闹欢笑声中,大家一起涌出屋门。大兴和赵九带着人去库房里搬出焰火,在大门外池塘边一字儿摆开。
邱晨这会儿已经牵着阿福阿满的手进了西院。
西院的人口少的多,能坐下吃这顿团年饭的也就林老太太和林旭两人。而且,林老太太讲究食不语,吃团年饭也一样鸦雀无声的。
这会儿已经进了里屋,林老太太上了炕,靠着一只大迎枕坐着。林旭则坐在炕沿上,回答着林老太太的询问,相关学业、科考、在安阳府的诸般事宜等等等等,林老太太问的似乎随意,林旭也回答的简便干练,却并没有什么隐瞒。
“……先生说,明年不让我下场参加乡试了,说我年纪小,阅历浅薄,晚考一届,去游学上一两年,增加一些人生阅历和见识,也潜心再读几年书……厚积薄发,才不会遇到什么磕绊就越不过去……”
林老太太脸色平淡而沉静,眼角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和煦的笑意,若不是她放在炕桌下的手紧握成拳,只怕谁也看不出她内心的焦急和不满。
她的身体不好,能坚持着活到如今已是不容易。虽说来到此处之后,生活平静,吃用供给也比在边关时充裕了许多,但她却仍旧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虽然,眼下还看不出她有什么病,但能不能再坚持三年她自己也不知道。更何况,她还指望着,林旭早一日中了举,进京参加会试、殿试!
她没有看错,杨氏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居然攀上了秦家的嫡长子秦铮!不过,这件事林老太太只有满意的!
仅仅凭借林旭自己的能力科考出仕,哪怕一切顺利地金榜题名,入朝为官,想要出人头地也还不知到何年何月……有了秦家,特别是有了靖北侯秦铮,林旭出人头地的过程,不说会缩短多少,至少会顺利许多。当然,这也是林老太太基于之前杨氏的表现做出的判断。
让她意外的是,林旭的先生居然不让他参加明年……今年春天的乡试,这一耽误可就是三年……
沉吟着,林老太太询问道:“你大嫂怎么说?”
这声音里不期然的一丝严厉,让林旭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却没能看出林老太太的表情有什么不对之处,于是林旭继续实话实说道:“大嫂也赞同先生的安排。”
林老太太抿了抿唇角,沉默了片刻,终于轻轻地颌了颌首。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继续询问了,只似乎疲惫了一样,靠着迎枕往后放松了身体。
林旭觑着林老太太的表情,正欲起身告辞,丫头在门口回禀:“东院的大奶奶过来了!”
林旭如逢大赦,忽地一下从炕沿上跳了起来,笑着道:“大嫂过来了,我,我去迎一迎。”
说完,不等林老太太回应,就急不可耐地疾步走出里屋,一直迎去屋门口。看到邱晨一手一个牵着阿福和阿满过来,林旭满脸是笑地抱起阿满,又伸手摸了摸阿福的头顶,笑着跟邱晨打招呼:“大嫂,你们……过来了!”
幸亏他注意到,没把那个‘可’字吐出来,但从邱晨投过来的一丝略带嗔怪的笑容里,林旭就知道,大嫂已经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邱晨拉着阿福,对林旭笑笑,越过他径直走进了里屋。
林老太太已经坐起身来,端正着身体坐在炕头,脸上正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看过来。
邱晨曲膝行礼:“给老太太拜个早年,祝老太太身体康健,事事遂心!”
完了,又让阿福阿满上前,给林老太太磕头拜年!阿福阿满乖巧又无比认真地跪倒在地磕了头……
林老太太脸上的笑深了些许,探着身子来扶阿福阿满,一边道:“哎哟,地上的青砖凉的很,咱们一家人不讲究这个,赶紧让孩子们起来,快起来!”
说着话,阿福阿满已经恭恭敬敬磕了头,黄姨娘也过来相扶,邱晨顺势跟黄姨娘一起,一人一个把孩子抱了起来。
林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拍着炕上招呼两个孩子:“上来,上来陪婆婆说说话!”
阿福没有应声,只回头看向邱晨。阿满则笑嘻嘻地凑过去,趴在炕沿上,跟林老太太说道:“婆婆,外头的桶子花和盒子花都摆好了,还有钻天猴儿……咱们一起去看放焰火吧?桶子花飞的又高又亮像星星一样,盒子花开的大大的,能照成白天呐……”
林老太太看着噙着笑,闪亮着大眼睛,嘚吧嘚吧说的欢快的小丫头,脑子一时有些迷糊,她恍惚中似乎回到了京城那个极尽繁荣的大宅子里,又仿佛看到了唯一的孙辈,大儿子的长女慧书趴在她膝盖上说话的模样……
阿满说了一通,仰着脸看着林老太太的,等着林老太太的回应,却发现林老太太的目光虽然落在她的身上,却根本没有看她,也没有听她说话……那样子木整整呆愣愣的,满脸的皱纹僵硬着微微颤抖着……真吓人!
突然,林老太太动了,她猛地伸手握住了阿满的胳膊,叫道:“书儿!”
阿满被吓了一跳,却仍旧保持着镇定,眨巴着眼睛大声道:“婆婆,我是满儿,不是书儿……你是叫我二表哥么?我二表哥回杨家铺子过年了,过完年,元宵自然就回来了!”
林老太太的异样,黄姨娘离的最近,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却没做任何动作。邱晨就站在阿满身后两三步处,最初没有看到林老太太的表情变化,直到她叫了一声‘书儿’,她才从林老太太那过于激动的声音里听出些异样来,连忙上前,俯身揽着阿满,顺着阿满的话笑道:“老太太,您看看时辰不早了,马上就要亥时中了……让黄姨娘给您拿大衣裳,咱们一起看焰火去?”
林老太太被阿满一叫,已经从片刻的怔忡中清醒过来,也明白过来,眼前的小丫头不是她的书儿,她的书儿早在十几年前就……就在入狱的两天后,病饿而死了,就死在那个阴冷肮脏的牢房里!
还有她的儿子们……稳重端正的长子,洒脱率性的次子,还有最讨她喜欢的三子……也都在十几年前就没了……被砍了头,身首两端!
压抑了十多年,几乎将那些沉重的悲哀压进心底,再不会为之失神的林老太太,在听到她赋予了全部期望的庶子居然要放弃一次乡试,出去游学后,彻底地爆发了。那样沉重的悲哀,泣血之哀,锥骨之痛……让她再也没办法强自镇定,只好勉强依到了靠枕上,挥挥手道:“我上了年纪,熬不得夜了,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说完,又把目光转向站在炕尾的林旭,在他的脸上顿了顿,轻声道:“你也跟你大嫂去吧,看完了也不用过来了,就去东院安歇吧!”
林旭大喜,脸上却努力压抑着翻涌的喜色,恭声道:“是,儿子明儿一早过来!”
即便林旭已经克制了自己的情绪,却也没办法瞒过林老太太的眼力,她强压着心中悲伤哀恸,挥挥手示意,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邱晨心中略有疑惑,却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询问追究什么,一手一个拉了一双儿女,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曲膝告了退,带着林旭一起,从林老太太的房间里退了出来。
几人出门不久,林老太太勉强压抑着的情绪就再也控制不住地崩溃,虽然没有大放悲声,但脸颊上剧烈痉挛扭曲的肌肉,还有顺着脸颊汹涌而下的泪水,已经是她发泄的极限。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克制了这么多年,她早已经不会肆意地放声大哭……她还不能大放悲声。她不能!
她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有朝一日替丈夫、儿子伸了冤屈,她去到丈夫和儿子的坟前,再将这些年压抑着的悲恸一次哭个痛快!
今年各处顺利,庄子、作坊都很兴旺,林家买的焰火自然也比往年多。邱晨带着孩子们从西院出来,大兴和赵九已经带着人将焰火在池塘的冰面上摆好。冰面平坦,开阔,隔着屋舍也足够远,不虞担心焰火的火星走水。
池塘边儿上,已经站着好些个闻讯过来的邻里街坊,邱晨和孩子们走过来,一路跟人们打着招呼,顺着人群自动让开的通道,一路来到池塘边,将阿福阿满交给走过来的秦礼秦勇,林旭和成子也跟了过去,带着家里的一堆丫头小子,闹哄哄地去放焰火了。
邱晨就带着青杏和承影两个站在池塘边的人群里,跟旁边的兰英婆婆和三奶奶说着话,一边等着焰火燃放。
焰火很璀璨,美丽的耀花人的眼睛。身边的邻里很欢喜,满脸洋溢着浓浓的笑意,只是,邱晨却有些意兴阑珊的。
这种焰火在她并不出奇,身边的街坊欢喜是欢喜,说话也客客气气的……正是因为这种过分的客气,邱晨才觉得没了意思。
也是,不想再深,就看她裹着狐皮斗篷站在一群穿着棉衣,最多只穿着一件羊皮袄子的邻里中间,是有些格格不入!
好不容易放完了焰火,邱晨跟邻里们寒暄了几句,就带着满脸兴奋意犹未尽的孩子们回了家。
已经临近子时,脱了大衣裳,洗漱一下,陈氏带着丫头婆子已经将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