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天高,赵玖亲自出城二十里送高丽使者郑知常东归,且沿途设宴,并使文武大员相随,每行一里,赵官家便亲自捧杯相敬,且让一名有诗文名声的随行大臣出面赋诗作词相送。
等到最后相别,赵官家更是揽着郑学士的手,称之为国际友人……际者,彼此之间也,也就是说郑学士足以当两国之重,为国家维系友情……且说,之前种种礼遇,早已经让郑知常如痴如醉,待到最后相别得了这个称号,更是泣涕不止,连呼圣恩。
完全可以说,此番除了赵官家今日恰好无诗兴,算是一件遗憾至极的事情外,郑学士此次在宋金形势抵定后的出使,几乎堪称完美。
回去之后,足以压过金富轼七八头了。
不过,当国际友人郑知常在馆伴使王伦的陪同下离开以后,赵官家转过身来,却是难得黑了脸……随行众臣也多惴惴。
无他,所有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那郑知常最后被灌多了,都已经走了,居然又回来拉着官家的手,说什么感念官家恩德,此次折返高丽以后,务必要替官家打探五国城情形,替官家尽量赎回大宋贵种、贵女云云,并尽力与金人交涉二圣之事……
别人不清楚,但赵官家当日宜佑门托孤,却是早已经将自己对太上道君皇帝的态度展露无疑,所以虽然明面上没法说,但主要的重臣们却无人不知赵官家的心意:
所谓北狩二圣,赵官家的态度根本不是面对敌人威胁时的‘且分我一杯羹’,那是明面上的交代,从心底而言,明显存了怨气的!说不得心里直接巴望着对方速速给他‘分一杯羹’呢。
故此,这位官家听了郑知常画蛇添足一般的言语,又如何不恼?
不过,终究只是一个插曲,只说赵玖愤愤归城,两三日便渐渐平息,毕竟嘛,日子还是要过的。而接下来赵鼎自淮上、刘汲自襄阳,却是相差无几,接连到来,到此为止,城中宰执备列,多少又多了几分气象。
譬如刘汲甫一到来,便公开上书,提出东京形势不比以往,同知枢密院事兼兵部尚书领开封府尹陈规所领诸多差遣也是战时所制,当仿效南方使相一并裁撤……同时他还提出来,陈规劳苦功高,总揽军工后勤从无疏漏,应该摒弃掉不合时宜的同知枢密院事,直接加枢密副使。
对此,陈规当然乐意了,他出身明法科,而且还闹过强夺名士家中书籍这种破事,本以为此生与正经宰执无望,只能这么扭扭捏捏的挂着,如今能成一个正正经经、名正言顺的当朝宰执,什么他都乐意干。
而且不止是陈规,赵玖也几乎是即刻便同意了,连满朝文武也都没什么可说的……因为不用这位官家说大家也都知道,他老早没有提拔陈规也只是因为担心阻力太大,显得过于大刀阔斧,到时候万一出现阻碍反而显得难堪。
实际上,这位官家对此事从根本上就没有反对的理由。甚至,在这位官家心里面,陈规早就算是一个枢相了,只是差那个正式的名义而已。
所以,几乎算是不费吹灰之力,水到渠成一般,都省副相刘汲甫一到任,便将自己短暂但却毫无疑义的老下属陈规给推到了枢密副使的位子上。
这还不算,‘转正’了的陈规在扔掉开封府尹与兵部尚书的职务后,马上又反过来举荐了知南阳府的阎孝忠为开封府尹,也立即得到了赵玖的认可。
这下子,不少人对刘汲这位昔日的京西转运使,后来的襄阳使相都刮目相看起来……因为,刘汲这两个人事建议,都极为巧妙。
具体来说,乃是一面照顾到了官家的心意……因为谁都知道,无论是陈规还是阎孝忠,本就是官家中意之人;另一面却又用南阳这个特殊时期的陪都来为他刘相公做了根基。
要知道,刘汲、陈规、阎孝忠,这三个人都是昔日在朝廷流亡南阳时的顶梁柱大臣,而且都是在行在迁往南阳后同一批发迹起来南阳周边原生官吏,他们凑在一起,天然形成了一个所谓南阳派系。
只能说,刘汲刘相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是抢在所有人更看好的赵鼎与张浚发力之前,便迅速在东京完成了布局,先行给自己铺垫了一个稳固的根基布置。
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隔了一夜,翌日一早,反应过来的赵鼎和张浚几乎是同时提出了各自的兵部尚书人选——赵鼎推荐了知镇江府的胡世将,此人因为物资财赋运输问题,与久任淮南的赵鼎明显有工作上接触,按照赵相公的说法,此人极为擅长军事后勤;而张浚则推荐了知江宁府的吕祉,理由是此人在尧山大胜后,给枢密院送来了一本他自己写的小册子,乃是一份全盘的国家方略,从如何平定洞庭湖叛乱,到如何经营整个南方,再到如何一步步覆灭金国,写得是有声有色,搞得刚刚接手枢密院的张浚认定了此人是天下奇才。
对此,赵玖立即做出决断,以胡世将为兵部尚书。
赵鼎满意的松了口气,而张浚却旋即再度推荐吕祉为空缺的吏部侍郎,这一次赵玖没有否决,即刻应许,张浚也松了一口气。
且说,三位新宰执齐聚之后,立即就在人事上折腾起来,端是一番龙争虎斗,但朝中上下、京城内外,却并没有太多波澜……当然了,这个没有波澜不是说大家早早就知道胡世将、吕祉是什么人物,也不是说大家不惊诧于刘汲的先发制人,而是说大家对新任宰执们推荐、使用自己夹带中人这件事本身早有预想,都知道会有这么一场人事风波的。
还是那句话,人事即政治,政治即人事,你赵官家身为天子,一朝尧山大胜,威势无二之后,尚要启用赵鼎、张浚、刘汲等亲信人物为宰执,那反过来说,人家堂堂百官之首、具有议政权的宰执们自己也是要用人的,而且你赵官家凭什么不尊重人家堂堂宰执的人事权力?
尤其是刚刚上任、或者离任的宰执在特殊时期提出的重量级人事议案……这种东西都要否的话,那人家这个宰执当了干啥?
莫忘了,李纲当日在东南,犹然向朝中推了李光、林杞为重臣;吕好问彼时如此温吞,犹然在南阳后任用了范宗尹等人;吕颐浩昔日独走东南,临行前犹然推了朱胜非为礼部尚书;许景衡选择退让之后,犹然将吕颐浩的前路给断掉……真别把人家宰执当成吃白饭的!
宰执就是宰执,是这个时代士大夫的最高层领袖,是通过议政这种方式,跟赵官家分享了一定最高权力的顶层所在。
给了人家这个位子,就要给相应的政治权力,否则政治生态就会被破坏。
所以说,都省相公赵鼎和枢密使张浚争夺兵部尚书人选后,赵玖当然要尊重都省相公的第一件人事议案,而在此前提下,也尽量尊重了枢密使的议政权力。
这才叫明君嘛!
“谁回来了?”新的开封府尹与兵部尚书都还没到任,依然是枢相陈规陪同,正在大相国寺观看陶器火药罐实验的赵玖诧异抬头。“郑什么?总不能是郑知常又回来了吧?”
“回禀官家,当然不是郑知常,是郑亿年,前宰执郑居中之子,郑居中是宰相王珪之婿,也是宁德太后(郑皇后)的族兄弟……”杨沂中赶紧细细解释刚刚说到那人来历。“靖康中,许多世宦子弟被一并掳走,郑亿年既是世族子弟,又是皇后亲眷,却正是其中之一。”
赵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他怎么回来的?”
“据他所说,官家尧山胜后,于金人而言,两处前突之地,一个是伪齐方向,一个是延安周边的蕃人,多有不稳,所以金人诱降北面世族子弟,让他们去伪齐做官。”杨沂中解释不停。“而此人自称假意受了官职,却等到南下将渡河之时,直接仿效其余逃亡汉官一般往河上寻了张太尉所部……张太尉部也正是在大名府东面黄河故道上遇见他的,身侧只有一仆。”
远处‘陶器手榴弹’在继续扑通不停,而赵玖望着彼处出神,明显没有将心思放在新式武器上面,但也没有对杨沂中做出什么指示。
隔了许久,就在一旁陈规都准备无奈开口之时,这位官家方才失笑回头:“他此来可带回了什么物什、言语?”
“官家明鉴。”杨沂中硬着头皮做答。“他带着二圣各自亲笔文书与宁德太后亲笔文书……”
“这个做不了假的吧?”赵玖愈发失笑。“不少老臣都该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