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坐下来后,发现其实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只不过成了我们这座城市里,千百个恩库拉和默里奇之一,只不过比我当阿曼达她爸的领导时,管的人稍微多了一点。真正的大佬,是掌控着我所在的这座城市的市长,加加罗尔。加加罗尔就像一个土皇帝,虽然名义上接受国际和平组织调遣,但却实际控制着整座城市的所有资源。全市两千万人,他想让谁上位,谁就能上位,他想让谁死,谁就得死。
甚至只要他胆子够大,他还能发起战争,吞并其他的城市。
而在高原大陆上,这样的城市又有成百上千。
每一座这样的城市,都是一个炸药桶,国际和平组织既不屑他们的存在,又得跟他们打好交道。我目睹了这样的繁华,于是励志,早晚有一天,也要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
我很努力,慢慢地,脚踏实地地一直升职,几年之后,终于成为加加罗尔的重要心腹。然后,有一天,国际和平组织的韩克用找到了我。我们里应外合,我杀了加加罗尔,颠覆了他的政权,自己坐上了他的位置。
加加罗尔和韩克用,是我遇到的第五个人。
我成了加加罗尔。”
窦建华嘴角抽了抽,笑道:“然后你通过韩克用,就见到了我?我就是最后一个。然后你要杀我?”
“当然没那么简单。”耿江岳笑道,“我成了加加罗尔之后,才知道原来世界那么大,从我到你,中间还隔着起码三四层那么多。但认真看呢,包括我在内,这三四层其实又都是一码子事情。就是我们能影响的人,实在太多了。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都能让数千万人改变命运。可终究,我们又不能完全决定自己的命运。能完全决定自己命运的,全世界也就只有那么几千人吧。当然,也包括你在内。”
窦建华摊手道:“我都被人弄下来了,还叫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耿江岳笑道:“如果你小心一点,下来的就是刘洲成。还不是因为你太菜,心不如人家狠,本事没人家大?这跟命运有什么关系?”
窦建华哑口无言。
耿江岳继续道:“反正不管怎么样,我终于还是慢慢往上爬,爬到距离你足够近的时候,有朝一日,终于有资格能去天京市参加你们的大会,作为观礼嘉宾,跟你握了握手,拍了张照片。终于见到了你。从连第二天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到最终来到你面前,你说,我吃了多少苦?如果不是命大、运气好、够努力,我是不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窦建华沉默片刻,微微叹了口气:“这就是世界的本来面貌啊……”
耿江岳道:“但是,世界可以不是这个样子的。”
“打住。”窦建华一抬手,“你那套新世界的理论,不用再说第二遍了。”
“不,我今天要说的东西不一样。我要说的是六度人际关系理论的延伸,我管这个理论叫人类社会七阶划分理论。”耿江岳飞快道,一边伸出手,远处的别墅里就飞来纸笔,落在桌上,耿江岳拿起笔,写给窦建华看,边写边说,“我,祖鲁足足和我的半怪老婆,阿曼达和她爸,里克尔梅,恩库拉和默里奇,加加罗尔和韩克用,最后是你,如果六度人际理论没有错,那么这里的每一组人,都应该就代表一个阶层。总共就是七阶。
我,第一阶层,千千万万个半怪和像半怪一样,朝不保夕,完全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连基本的生命权都无法得到保障的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除了空有人类的躯壳,却毫无身为人的权利,活得像条狗。唯一的活路,就是找到能接纳他们的群体。什么群体都行,只要能吃上一口饱饭,有条不是必死的活路就行。
类比曾经的海狮城,就是那些年纪大了,脑波电产能不足,被强行赶出超级大楼的老人。还有昨天被我流放到海星城,无依无靠的罪犯。全世界各地连筒子楼都没得住的流浪汉。
最底下的阶层,一无所有,只有一条将死的命。
然后是第二阶层,祖鲁足足,能吃上饭了,确确实实也有一点身为人的权利了,好歹还能跟上面建立起貌似稳定的对话关系。但依然无法抵抗命运的力量。他们无法抵抗这个世界强行施加给他们的压力。上面有人要让他们滚,他们必须滚。如果不滚,那上面的人,有的是办法能让他们滚。简单来说,这群人有活下去的办法,但没办法活得太好。
因为他们始终不是这个世界的秩序参与者,而只是勉强地苟活在这个世界上。
类似曾经的海狮城,就是海狮城的二级市民和三级市民,还有贝马城城墙外大片贫民窟里的居民,在东华国,就是体制外生活较为困难的贫困户。东华国有贫困户吗?”
窦建华微微点头:“有,但是很少,脱贫工作我们一直在做。”
“对,所以你看,东华国和曾经的海狮城,之所以在外人看来很优越,就是因为最底层人口的数量极少,而且名义上,都是有国家兜底的。”耿江岳说道,“但这个第一层和第二层,本质上是一码事情,就是他们身在社会之中,实际上个体对社会的影响力却几乎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他们的影响半径,最多就是家庭、邻居,还有日常接触的个别人,他们事实上没有力量去影响别人的生活,也对抗不了其他人对他们的影响。
如果我在这里加个概念,叫社会力,这群人就是无力者。
然后从第三层开始,就是弱力者。
那个半怪的我从族群进入社会体制,当了兵,虽然级别低微,但仍然是直接参与进了社会秩序。身为一个士兵,能直接影响到很多人的生活,有人必须为我的这个编制负责,人事档案、后勤补给、序列升迁,我再地位卑微,负责这些事的人也得把这些事情给我办好,不然他就要承受后果,这就是体制和秩序的力量。
同样的,我扛着枪出去执行任务,也是带着体制和秩序所赋予的权力,利用这个权力,我无耻一点,可以在规则范围内欺负很多第一层和第二层的人,他们还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是,这其中有一点很重要,就是这样的权力,必须是由他人赋予的。
说破天,我们是在执行秩序,而不是在决定秩序。
这也是为什么,我管第三阶层叫弱力者。
不仅是我这个半怪士兵,从这个半怪士兵开始往上,各种小头目,各种小领导,只要你还没有实实在在地掌握某一块业务的拍板权,无法自主决定某些事是做还是不做,那你就全都属于第三阶层。这个阶层,只能影响他人的命运,而不能改变他人的命运。
类比东华国的体制,就是从办事员到干部编制中最低的副吏员(副科)级。
只有到了吏员级(科级),能够在一个方面说一不二了,才是到了第四阶层,我管这个第四阶层,叫中力者。中等社会力者,社会的中流砥柱,真正意义上的中坚力量。这群人,作为社会最基层的一把手长官,能在一个局部上,决定为数不少的人,能否继续往上走,而且往往说一不二。而这种说一不二,本质上,就是拥有了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
就像里克尔梅,我遇到的第四个人,如果他不给我去军事学院镀金的机会,我一辈子都上不去。但一旦上去了,我就是和他一样的人。这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出身的人是否接纳的问题。全世界绝大多数人,九成以上,一辈子都不会拥有这样的机会。一旦进入第四阶层,你就是全世界前十分之一的大佬。剩下百分之九十的人,对你都只能仰望。
这里头,也包括一些坐拥大笔财富,自己创建公司,能决定许多员工去留的老板,各行业协会的大佬,说你行你就不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那剩下来,从吏员级到宰辅级,中间还有一大串领导啊,在你这儿就只分三级了?”窦建华指了指耿江岳的笔记本。
耿江岳很肯定道:“对,因为再往下,就阶层影响力而言,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第五层的恩库拉默克尔,分别对应东华国的正员级(处级)和副专员级(副厅),之所以跳过副正员级(副处),是因为抛开个别例子不说,绝大部分副正员级(副处)往往跟吏员级(科级)对他人的影响力其实差不多,而且最关键是,副正员级无法像正员级那样,在某些事情上做出最终的拍板权,他决定他人命运的力量是受较大限制的,而且体量不大。
但到了正员级和副专员级,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相比身处第四层的吏员级和副正员级,正员级和副专员级所统领和负责的范围更大,掌握更多的资源,权力受到的限制更少。他们不但拥有决定他人命运的权力,还拥有赋予其他人决定别人命运权力的权力。哪怕这种赋权不多,但不多也是赋权。不过话说回来呢,也正是因为他们赋权能力不高,所以他们才会被单独被列为一层。
这是承上启下的一层。
所以我决定管这第五层人,叫作预备级社会裁决力者,或者叫过渡级社会裁决力者,或者叫初级社会赋权者,或者叫社会高力者,因为这群人,已经有非常大的自主性,可以左右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做到这个位置,差不多就是全世界前百分之五乃至百分之三的大佬了。
那么再接下来……就是第六层,加加罗尔。”
耿江岳说到这里,先口喝水润润喉,才继续往下说:“加加罗尔,一城之主,对底盘之内的人,拥有绝对的生杀大权。
对应东华国的体制序列,就是专员级(厅)、副大员级(副部)、大员级(部)和副宰辅级(副国)。跨度很大,但是在我的逻辑中,是成立的。
首先,一旦进入专员级这个序列,就掌握权力所能影响范围和体量规模的角度来看,就已经相当于是一个小国国王。小的国家,人口从百万到千万不等,大的国家,数千万乃至几十亿,实力上不平等,但名义上已经平等。因为一旦到了这个程度,谁都可以发起战争。有足够的人力、资源和组织能力办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事情。
其次,专员级的赋权能力,在量级上大于正员级很多。如果说正员级能决定是否给他人赋权,那么专员级,就是能决定,是否可以培养一个可以给人赋权的人,在赋权自主性的逻辑链条上,已经走到了最高点。高无可高。除非他被更上面的拿掉这份权力。但上面的人要动这样一个人,也势必需要动用秩序的力量。不然就会引起整个秩序和体制的反弹。
在混乱地区,最糟糕的情况,就是武装政变,造反。
所以从专员级开始计算,专员级,副大员级,大员级和副宰辅级,显然都是有这个特质和能力的。东华国的这四个层级,看似区别很大,但事实上都是一码事情。就是他们是最顶层老大的直系马仔。升迁只是一个弹性管理的表面现象,真正的本质是,从专员级开始,就需要搞明白,自己到底是听从于谁,不然绝对进不了这个序列。
这也是为什么,东华国习惯性管进入专员级序列的人,叫作高级国家干部。
因为确实已经不能再更高了。
这群人,已经是全世界的前百分之一。
对不对?”
耿江岳目光炯炯地看着窦建华。
窦建华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对。”
耿江岳微微一笑:“第六层,我管他们叫社会裁决者。
那么最后,剩下来的最高层第七层,就是你们这些大佬中的大佬,顶尖中的顶尖了。掌握了全人类的命运,谁有一点动作,不管对内对外,都是牵一发而动全球。
球长联盟?还是国际和平组织董事局董事?还是叫人间真神,世界至尊?”
窦建华默不作声。
耿江岳问道:“是不是在想,自己走到今天,到底影响了多少人的命运,做了什么好事,又造过什么孽?”
窦建华抬起头,脸色不悦道:“小伙子,我好歹是你的长辈。要我说,我是第七层,你就是第八层,你有什么脸说我?”
耿江岳笑道:“你想清楚再说,我还需要在乎自己处在哪一层吗?”
窦建华仔细想了想,确实也对。
耿江岳说的是社会结构,而他本人,已经有点脱离这个范畴了。
他最多只是需要有人陪伴,却不见得需要依赖社会整体协作的所产生的成果。
这个人,不但绝对强大,也已经绝对自由。
唯一能让他不自由的,大概也就是时间的限制了吧。
早晚总有老死的那一天……
“没有第八层,第八层,就不在乎什么层不层的了,也不在乎你们。”耿江岳很认真地对窦建华道,“在我眼里,你跟我遇到的那个半怪小朋友,都是一样的。”
窦建华看着耿江岳,深深叹道:“唉,你真是要成神啊。”
“成神不成神的,我是无所谓,反正过日子嘛,也就这样。”耿江岳又低下头,再纸上涂涂画画,窦建华凑过去,问道,“这又是什么?”
耿江岳道:“你应该问,这个通过六度人际关系理论延伸出来的七级阶层理论,又跟你说的人类世界长治久安有什么关系呢?”
窦建华哑然失笑:“操,老子都特么让你说晕了。”
耿江岳在纸上画出一个帆船状的类似于棱形的图案,微笑道:“没事儿,继续听就好了。我这个七级阶层理论的最后结论呢,其实很简单,说到底,就两个字:通道。
三层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