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画所说的这些,李玄都自然想过,也明白其中道理,不过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李玄都最为苦恼所在,不是上层之间的几次宫变式厮杀,而是如何改变下层建构。
整个天下,就像一座楼阁,什么样的地基,决定了能建造怎样的楼阁。换而言之,是下层建筑决定了上层建筑,所以想要改变楼阁,也必然要自下而上地去改变。
仅凭李玄都一己之力,他只能略微改变上层建筑,却无法改变极为广阔的下层建筑,这就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政权去做。
所以地师才要执念于做皇帝,李玄都也要与辽东联手。
推行新币之事,李玄都曾与秦清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因为如今私铸成风,劣币横行,导致流通混乱,折算繁琐。若是能改革币制,一则有利于民生,二则改善税收,三则是打击大魏朝廷的威信。一个正统朝廷,却连统一钱币都做不到,那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至于朝廷为何不能推行,则与火耗有一定关系,所谓“火耗”是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张肃卿早在穆宗年间主政时就开始了新政的试行,其中一条是赋税一律征银上交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
待到张肃卿身死,人亡政息,这条新政也逐渐成为官员敛财的手段。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就归官员了。近些年来,“火耗”不断加重,一般府县的火耗,每两达二三钱,甚至四五钱。偏僻的府县赋税少,火耗数倍于正赋。虽然朝廷也发过禁令,但并不起作用,以后也就默认了。
这也是当初李玄都去辽东时发现过的问题所在,辽东的正税要比朝廷更重,可没有百姓叫苦。朝廷的正税很少,却弄得天怒人怨,而朝廷的国库还是年年亏空。除了太多杂税和层层盘剥的缘故之外,这火耗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若是统一使用银币,不必重铸银子,便杜绝了“火耗”,这其中涉及到无数官员的财路,正所谓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如何能够推行得下去?
秦清也同意李玄都的意见,因为这次改换新币只是从银两变成了银币,并非当年大魏太祖皇帝那般推行宝钞,所以风险不大。
而且铸钱一事,关键在于材料,也就是真金白银的用料以及防伪手段,这一点太平钱庄做得很好,很难有人能与之相比。再加上自本朝以来,各大钱庄的银票也开始从存款和取款的凭据,逐渐变为交易所用,私营票号数不胜数,也被朝廷所认可,所以秦清最终同意了李玄都的提议,由太平钱庄来铸造推行新币一事。
也正因如此,李玄都决定邀请陆夫人加入太平客栈,主掌度支财政大权。
与陆夫人相比,慕容画的优势在于熟悉帝京官场局势,有属于自己的人脉和情报来源,思路清晰,可以充当一个合格的谋士,为李玄都出谋划策。
李玄都问道:“依你看来,应该如何防备?”
慕容画道:“儒门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或是做得利的渔翁,其前提关键是,儒门可以置身
局外作壁上观,待到局势清晰明了,他们再决定何时入局。我们自然是要反其道而行之,不让儒门有壁上观的机会,把水彻底搅浑,拉着他们提前入局,只要他们身在局中,便不存在所谓的两败俱伤,他们也不能趁机渔利。”
李玄都靠在椅背上,陷入沉思:“如果我们是儒门中人,应当如何作壁上观?”
慕容画沉吟道:“若是太后不甘坐以待毙,主动发难……我们仓促之间不得已而应战,那么是否出手援助以尽盟友的义务的主动权便握在了儒门的手中,以儒门的行事风格,应该会拖延、观望。如果我们大胜还好,他们未必敢冒险行事,应该只是锦上添花。可如果我们只是惨胜甚至大败,那么儒门就会立刻翻脸不认人。”
李玄都道:“慕容师姐的意思是,儒门中人会从太后那边做文章,可如今帝党和后党势不两立,儒门中人如何能够说动太后?”
“方才妾身已经说了,这些年来,儒门对于皇室、宗室的渗透很深,皇帝子女动辄夭折,必然是宫中之人下手。而且儒门中人有个习惯,便是下闲棋,多年前无意中落下的一颗棋子,谈不上深谋远虑,只是随意而为,多年后很可能就是改变局势的关键所在。”慕容画缓缓说道,“这也是儒门经营多年的优势所在,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来培养大量棋子,上百手闲棋冷子,九十九颗棋子无用,一颗棋子有用,那也是赚了,而这也正是清平先生最大的不足,时间太短也太少。”
李玄都有些明白了,叹道:“世上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慕容画继续说道:“虽然妾身没有切切实实的证据,但妾身推断太后身边同样有儒门布下的暗子。不管怎么说,太后入宫也就二十年的时间,可儒门却是从仁宗年间就开始布局,代代传承,已有近二百年。纵然太后如何心思灵敏,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人手全都忠心可靠,说不定她身旁某个在她还未发迹时就开始为她做事的心腹亲信,也是儒门当初随手布下的一颗闲棋冷子。”
上官莞开口了:“的确有此可能,当初太后鼎盛的时候,这些人可能不会背叛太后,甚至不再遵守儒门的命令,专心为太后效力。如今太后风雨飘摇,没人想给太后陪葬,他们的儒门身份反而成了一条退路,他们肯定会与儒门重新取得联系,争取将功折罪。”
陆雁冰道:“若是想得深一些,也许儒门一直未曾启用这些暗子,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合适时机,而眼下无疑是最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