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清晨,大地一片余晖,天边彩云如血,远山也似乎蒙了一层残红,五彩缤纷的矗立在那儿。
滹沱水上,一叶轻舟向东疾行,两岸山峦起伏,叠嶂峰峦争奇竞秀,美不胜收。
一名青衫儒生站在船头,道髻之发,束以青带,发带江风吹起又落,显得飘逸出尘。
船老大赤着双足走了过来,向这样貌清秀的文士施礼道:“郎君,这滹沱水若是北行数里便是鄚县的白洋淀,湖面一碧万顷,波涛荡漾,甚为壮观。每到夕阳西下,湖面莹莹生辉,异常美丽,郎君可要一观?”
“不用了。”青衫文士微微一笑:“我在涿郡城有桩生意要处理,半点也耽搁不得,咱们还是尽快进去永济渠,往北前行吧。”
“喏。”船老大见他气度不凡,随从也都谨言慎行、严守规矩,便知雇主不是常人,是以不敢造次的退下。
青衫文士复又目注前方,脸上笑容一片恬淡。
这位相貌俊朗的青衫文士就是当朝大理少卿刘燕客,刘燕客接到朝廷命令后立即离开洛阳,出发前去辽东。
为使行踪不至泄露,专门乘坐马车跑到赵郡,然后从大陆县乘船,沿滹沱水东进。刘燕客虽然不知朝廷为何忽然要调查民间粮价,但他对这趟差使却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起于微末,后来考中科举,成了民部员外郎,后因朝廷重视刑、御、大理寺三法,并且仗大执法队伍,只是因为精通律法的人才较少,处于供不应求之状,由官员自我举荐。刘燕客专精律法之道,见有机会自我选择,于是顺势自荐,是以从民部转仕大理寺,连破几起案件之后,受到大理寺卿郑仁基重视,得以一步步进入朝廷中枢,成了大理寺少卿。
他对底下诸般事务十分了解,嗅觉异常敏锐,不认为朝廷这次轰轰烈烈的查粮行动,只是单纯的仓储之粮有了霉变。
他审理过多起案件,也看了文武二朝的诸多卷宗,知道仓鼠一直就有,尤其在是武帝时期,盗粮、倒卖事件比比皆是。当初武帝为了打高句丽,征发民夫及船运洛口、回洛、黎阳等大仓之米到涿郡,而到了当年七月份的时候,黄河下游发了大水,漂没三十余郡。朝廷打开各地官仓、义仓,准备赈济灾民时,各仓空空如也,连只老鼠都见不着;而当时几大官仓之粮又尽在涿郡、北平等地,朝廷一时半会拿不出粮食赈灾,终使王薄、刘霸道、孙安祖、高士达、张金称、窦建德、翟让等人先后起兵造反。若当时官仓有粮、赈济及时,情况恐怕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刘燕客熟知仓鼠惯用伎俩,当年朝廷轰轰烈烈反贫之时,他就查过一起案件,当时的楼烦郡守在粮食上做手脚,从而被朝廷砍了脑袋。那一次官吏贪墨粮款不仅是比市值高抬粮价、羸落官钱,更为恶劣的是他们还把收进籴场的谷米加入糠麸,并用温水拌和,充作上等米,简直是丧尽天良,活该他们被抄了全家。
这等关于数量众多、规模宏大的粮食的大案,大多不是一两人能完成的,一般是当地不法官吏和牙侩、粮商联合,才能把粮食运走,做到万无一失。那一次他是明察暗访,终究抓到真凭实据,才将楼烦太守为首贪官污吏绳之以法。
有了上一次办案经验,他相信辽东若是真的有问题,一定也能查出一个真凭实据。
“听说圣上有意将大理寺、刑部、御部从三省分离出来,与之前的御史台一样,提升为不受三省管辖、地位超然的三法部门,大理寺也将因此能够和御、刑并驾齐驱,官员配备、品级也应一样;比照现行之制,那么大理寺卿等同尚书、少卿等同侍郎,自己这个等同侍郎的少卿自然是稳的;而且听说魏刑部将要入主门下省,郑寺卿或许会转仕刑部。以圣上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风格,自己若是办成一起大案,极有可能成为一部之首;眼下,或许是对自己的考验。”
刘燕客思绪至此,心头一片火热。
“若能力压各地巡察使,终成一部之首,嫂娘定为我刘燕客高兴。”
想到这里,刘燕客双眼都湿润了起来。
刘燕客是彭城人士,出身贫寒人家,幼时兄长便已过世了,那时家里穷困潦倒,依父亲之意,本是打算让他放下学业,回家务农的,但是嫂嫂却支持他读书,含辛忍苦的培养他,这才有了他刘燕客的今天。
从小到大,他是在嫂嫂的照料下、帮助下一步一步成才的,嫂娘待他恩重如山,可等他稍有出息,天下一片大乱,嫂娘在战乱之中被一伙乱匪凌辱至死,嫂娘之恩是报答不了了,这辈子只能遵照嫂娘遗志,做个好人、做个好官,将天下的不法之徒绳之以法,给百姓们朗朗乾坤。用他的成绩、政绩、美名,让助他成才的嫂娘在九泉之下引以为豪。
便在刘燕客逸兴湍飞之际,白洋淀注入滹沱水的支流飘下一条船,此处河道虽然不算窄,可是近来各地多雨、诸多河道纷纷暴涨,这条支流也不例外,在汹涌水势的冲击之下,使这条从支流飘下的小船速度极快,狠狠地撞到了刘燕客乘坐的客船身上,发出了‘砰’的巨响。
刘燕客所乘客船在水中猛然一荡,船头上的刘燕客立足不稳,整个人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像只大蛤蟆一般摔到了肇事船只船篷之上,‘唏哩哗啦’一声响,肇事船只的竹编船篷纷纷折断,刘燕客消失不见。
在随从们目瞪口呆之下,摔了个七荤八素刘燕客从一片狼藉中爬了起来,暴跳如雷的咆哮道:“谁干的好事?”
也幸好船篷之下还蒙一层厚厚的防水油纸,他的重量和冲击力受到柔韧竹篾、油纸一托,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害,只是整个脑袋都摔得晕晕乎乎的,一颗心更是‘噗通噗通’狂跳不停。
也难怪他这么恼火。
船老大为了避免被支流出来的船只撞上,专门他行驶在滹沱水南边,可万万没想到,还是被撞到了。
滹沱水这会儿正是暴涨之期,若不是摔到肇事之船,那就是涛涛水面上了,要是救援不及的话,他刘燕客就会成为水中王八的美食,想到那后果,他整个人不自禁的抖了起来。
“哎呀,真是太对不住了!郎君没事吧?”
“你说呢?”刘燕客怒而回首,发现自己摔到了肇事船只的船尾,而船上正一个淡绿色衫子的美少妇,正哆哆嗦嗦的努力站了起来,只见她长衫逶逦,领口微露一线葱绿色的诃子,轻掩一抹雪腻。乌黑秀发轻挽,斜插一根湘妃竹钗,气质婉约,美好如兰。
若说容貌,这少妇也不算绝色,可她打扮得体,气质优雅,淡淡书香气质远比鼻腻鹅脂、妖娆妩媚的美人儿更能打动刘燕客这种读书人的心。
“罢了罢了!”刘燕客见她脸色一片惨白,一双美眸含羞带怯,身子更是簌簌发抖,如若一只待宰羔羊,这种柔柔怯怯的样儿最是很容易让人怜惜,刘燕客也不例外,他心头一软,滔天怒火慢慢化为乌有。有些自认倒霉的站直身子,抖抖衣衫,从那小少妇身边走过,在随从的帮助下,重新回船。
船老大为人纯朴,见到自己的船只无恙,也没有借机讹诈,在刘燕客的命令下,重新出发。
刘燕客望着那只慢慢启动的轻舟,不禁微微一笑,这起意外虽是差点让他成了水鬼,可毕竟还是丝毫无损,这番心惊肉跳的邂逅,未尝不是枯躁旅行中的意外之喜,他日回顾今日之事,或是人生之中一段最深刻、最美好的回忆。
……
刘燕客是大理少卿,却受命去辽东调查民间粮价、粮商购粮情况,这与他的本职不太符合,因为这本该是御部的使命。
大隋王朝在地方上执行的是郡、县二制,从形式上恢复到了秦朝与西汉架构,但是大隋王朝疆域实在太大了,哪怕经过文帝撤并,仍然有郡一百九十个,杨广登基之后,大隋又进军伊吾,后置伊吾郡。紧接着隋朝大破吐谷浑,于其地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吞并吐谷浑的第二年,海南岛上俚族归附隋朝,又设朱崖、儋耳、临振三郡。
而到杨侗这里,于东北先后设置白檀、兴安、飞马、旅顺、襄平、玄菟、乐浪七郡,去年又在西南置江源郡,至于原先被突厥占去的漠南大虽然没有增加新郡,可那些向北延伸的北方之郡十分广阔,如果把益州李渊、交州冯盎的地盘也算上,现在的大隋到底有多大,谁也说不清楚。
早在文帝时期,朝廷无法同时高效管辖近两百个郡,所以又设两类介于中枢、郡之间的临行机构,一是行台尚书省,相当于尚书省在地方的外派机构,总揽某个区域的军政事务,凡管辖内的郡(州)县皆受其节制,事权极重。二是根据战争时期设立的总管府/都督府,掌数州军政事务,杨广还是晋王的时候,统帅九十路总管,领五十一万大军伐陈,杨广登基之后,有鉴总管府/都督府职权太大,不利天下稳定,便将之废除,取而代之的则是监督各郡施政的监察州,当时设有冀州、兖州、青州、徐州、豫州、扬州、荆州、梁州及雍州等监察州,不时委派御史巡察各州,其职责是“激浊扬清”,若遇贪黩的郡守则有权免职,有功则上报其事迹,加以旌勉。
刘燕客现在干的事情就是监察州官员干的事情,武帝时期外派的是御史,但现在派了他这个大理少卿,不过他也不意外,反正大隋官制上的新鲜事儿多了去。
比如郡县制,最初效仿九品官人法,将郡县划分上上至下下九等,按照级别不同职官人数品级等都有区别,但武帝登基以后,改为上中下三等;而杨侗入主冀州之时,通通归一,可现在又恢复成三等。又如御部,原先是御史台,后来杨侗将之权限扩大,推广到各郡各县,划入尚书省的监管范围,如今又要把它分离出来,弄成地位超然‘御史台’,不单御部要恢复成御史台,连刑部也要割离出来。
还有商部、武部、学部也是在圣武王朝搞出来的全新机构,甚至连一个女人都当起了郡公,也幸好这个女人成了皇妃,不然一口一个郡公,着实尴尬,当然了,刘燕客直属上司郑仁基之女,还是个县公,爵位上比她老子还高。
发生大隋官制的稀奇事多了去,不管有何变化,大家都不觉得稀奇,很多时候,大家都希望朝廷官制发生大变化,这般一来,说不定自己还会平步上升。
刘燕客当然也有升高的野望,不过他与心存侥幸的人不同,他希望自己以能力博得高位,有了功绩、政绩在,才能地位稳固,否则的话,哪怕圣上弄出三省百部,那些因官制变化而上位的‘尚书’也只是暂时的,等过了过渡阶段,照样被有才能的人取代。
一步一个脚印才是稳健的为官之道,这也是刘燕客奉行的准则。
他虽是大理寺的人,但是对调查地方也是熟门熟路,自然不会与地方官吏打交道,他要安安静静、了无痕迹的前去辽东,先到民间暗中打探一番,以免辽东数郡官府上下含隐、互相遮掩,因此他不仅以游学士子身份出行,还专门包了一个圈。
滹沱水水势湍急,黄昏时分,终是到了潞水、巨马水、永济渠交汇的天津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