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经亲眼见过一个“写字的”把一幅字递给一老头儿,得了八角钱。你说他能不心动?可他也深知自己的能耐,干点别的还行,写字画画那是一窍不通的。
听菲菲说,幺妹写的字挺好看,他直到现在也不以为然,五六岁的小朋友,手都还是软塌塌的,能写出啥好字儿?他提这个建议,只不过是不忍她失望,安慰她罢了。
在他心里,绿真就是个跟妹妹一样的小孩子,过了这个新鲜劲儿,一会儿就忘了,只要把她的注意力从捡垃圾上转移开就行。
可他低估了幺妹的执着和急切,“哥哥今天正好是周末,我们去叭。”
“啥?”胡峻一愣,“现在……就要去?”
“对呀,我们去挣钱叭!”她相信,自己是小孩,治安队的叔叔肯定不会抓她。当然,就算被抓到了,只要不说她叫什么名字,是谁家孩子,他们就不会知道妈妈叔叔……这样,就不会连累他们啦。
胡峻轻咳一声,小傻妞,他刚才是权宜之计啊。
“嗯,今天天有点阴,过两天吧。”
幺妹看着窗外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认真的反驳:“哥哥你看,天气很好的鸭。”
胡峻:“……”
他也不是会忽悠人的孩子,被她当面反驳后,只好说:“好吧,可这个点没车去市区,过几天吧。”
“我们家有自行车呀,我叔叔没骑车去县城,你载我们怎么样呀胡峻哥哥?好不好嘛哥哥?”她软软的,嗲兮兮的,胡峻只觉着像一只小虫子爬进耳朵,“好吧好吧。”
“绿真?哥哥你们说什么呀?”胡菲从卧室里揉着眼睛出来,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条小毛毛虫。
“我们去市里挣钱叭,我写字,你画画,咱们挣了钱就能照相了哟!”她开心的,一手挽着菲菲,一手拽着胡峻哥哥,到时候他们三个人也要拍一张全家福!
菲菲同她,那是一拍即合,当场开始找画画要用的纸笔。
胡峻嘴角抽搐,真恨不能抽自己耳刮子,小绿真这认真劲儿,他怎么就嘴那么贱呢?这俩小傻妞,居然收了一堆的小楷本、铅笔和橡皮擦?
虽然他也不懂,可他那天看见的书画“大师”可是用毛笔和宣纸的呀!
算了算了,不就是陪她们开心一下,待会儿去见了世面,知道挣钱不易,再每人请她们一根冰棍儿,这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得太简单了。
崔绿真和胡菲今天一定会告诉他——认真的女孩有多可怕!
“哥哥你帮我们抬桌子吧。”胡家吃饭的正好是一张可折叠的小桌子,方便携带。
“对,胡峻哥哥别忘了,还要拿三个小板凳哦。”
“对啦胡峻哥哥,再拿一把伞,阳光下不能直接写字画画,会伤害眼睛哒!”
胡峻:“……”我就不该提这茬。
等她们收好家当,又从妈妈手里“骗”到自行车钥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啦。胡峻载着她们,以及一堆的桌椅板凳,在三十度的大太阳下骑啊骑,不要命的蹬自行车蹬,那链条“哗啦啦”转得飞快,真是汗如雨下。
到花鸟市场的时候,三个人的衣服都湿透了,胡峻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走过的地方都有他滴下的汗水。
幺妹横着胳膊,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刘海散开,露出饱满的,形状优美的额头,“胡峻哥哥,我们开始写叭。”
摊开小桌子,坐好小板凳,纸笔摆上,就等着客人上门来。
整个老花鸟市场虽然位于背阴面,可人流量相当大,很多老爷爷戴着眼镜,趿着拖鞋,穿着汗褂褂,拎着鸟笼子,慢悠悠的逛着。也有叼着旱烟锅,穿着黑面布鞋,肩上搭着白毛巾,悠哉哉的,这儿看看,那儿转转。
而偷偷卖东西的人也不少,有背着背篓,里头是几丛兰花菊花的,也有就在地上铺一块包袱皮,摆上两只带缺口的碗啊壶的,无一例外都是很漂亮的瓷器。
当然,她们最关注的,还是不远处一位穿白衬衣的长胡子伯伯,他拿着一根毛笔,大手一挥,“唰唰唰”的几下,等了一会儿,拎起一张薄薄的淡黄色的大纸,上头是黑漆漆的两个字——“清静”。
虽然非常潦草,胡峻也是认了半天才认出来的,可幺妹却一眼就看出来了,因为她将来可是要当写字儿大师的人呀!
“小丫头知道?”长胡子伯伯的视线看过来,笑哈哈的,显得脾气很好。
“是哒伯伯。”幺妹一点儿也不怕他,哒哒哒跑过去,隔着两步,指着他桌上那一沓黄黄的纸问:“伯伯这是什么呀?”
“宣纸。”
幺妹点点头,思索片刻,“伯伯为什么不用小楷本写字呀?有格子就不会写超出去,很好写的哟。”
男子被她天真可爱的想法逗得哈哈大笑,“对对对,你们孩子用小楷本比较好,先学会中规中矩,再学没规没矩,最后跳出三界外……”
这一串一串的,幺妹也听不懂。她看了一会儿,又指着他的毛笔问:“伯伯这是什么笔呀?有水笔好用吗?”
在她心目中,大人都是用水笔的,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好的笔了吧!这年代谁要是有一支水笔,尤其男士,别在解放装和军装的胸前口袋上,那就是最洋气最不显山不露水的身份象征——文化人!
妈妈就有一支,是墨绿色的塑料笔杆,银白色的笔帽,里头的笔尖一甩还能出墨水儿……妈妈怕她不小心摔坏,平时都不让她拿着玩呢。
嗯,也就只有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偷偷拿来画美人痣红指甲。
反正也无人问津,正是发困的时候,好容易有人对他的东西感兴趣,男子就把毛笔递给她:“来,你写一个试试,亲自感受一下毛笔和水笔的区别。”
幺妹接过来,像握铅笔似的紧紧握住。
男子哈哈一笑,给她的手掰开,慢慢的,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教她,“拇指向上,把笔握在中指和无名指间……你只要记住,这手巴心里要能放下一个鸡蛋。”
幺妹觉着很有意思,很快就学会了,跃跃欲试,想要试试毛笔到底怎么样。
“等等,会握笔还不能开动,手腕和手肘要齐平,重笔粗笔要提着按,轻笔细笔要按着提,一按到底成死笔,一提到天是白描【1】……”他像背宝经似的,嘴里振振有词。
而幺妹呢?她压根听不懂鸭!
让一个五岁半的一心只想挣钱照相的娃娃记住这么复杂的口诀,这比让她分清天上的一百零八宿还难!
男子见她迷糊,也意识到她听不懂,自嘲的笑了笑,“行吧,别管我说那些废话,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吧。”
幺妹握着毛笔,“真的吗伯伯?”
“嗯,你就写在宣纸上吧。”
幺妹这可就放心了,按着他说的,肩膀和身体不动,手腕用力,几乎是不用学,她就对写字的姿势有天赋似的,“唰唰唰”写下两个字。
男子正要低头看看,鼓励她两句,难得有这么可爱的小女娃娃想学字,他已经很多年没遇到了。正巧前方走过来一个老头儿,嘴里叫着“小毛”。
他赶紧站起来,恭敬的说:“龙老来了,今儿天气这么热,您老人家怎么想起出来?”
龙老本名叫啥,知道的人已经不多,都只知道他的笔名叫龙葵,是阳城市乃至石兰省顶顶有名的一位作家。跟这年代大多数歌颂制度的大陆作家不一样,龙葵老爷子很擅长写武侠小说,尤其喜爱明朝的风俗民情,创作的六七部小说皆以明朝市井生活为背景。他的小说主人公都是出生于市井的小人物,在各种艰辛努力下打破世俗偏见,成为一代宗师,统一江湖,协助明军退闯王……在此时有一批广大的忠实读者。
而且,因为他的小说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重点表达的是中华民族百折不挠的抗争精神,连中央领导人都夸过他的人和作品,所以,他算是为数不多的受到正面肯定的武侠小说家。
当然,对大多数阳城人来说,可以不知道金庸,但绝对不能不知道龙葵!
胡峻看过不少他的作品,可却不知道他本人长啥样,见一群人围上去嘘寒问暖,他生怕人多眼杂谁顺手牵走幺妹,赶紧过去拉她。
“绿真喜欢宣纸和毛笔吗?”
“嗯呐!宣纸写字特别好看,毛笔也好用诶哥哥……”
胡峻看着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头尽是渴望和期待,看来这丫头是真喜欢写字啊……他顿时心头一软,就跟妹妹喜欢跳舞一样,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尽量满足。
顿时脑子发热:“走,咱们买宣纸和毛笔去。”
“真的吗?可是我没钱鸭。”
“我送你。”
幺妹高兴得一蹦而起,挂他胳膊上,“胡峻哥哥你怎么这么好呀?”眼里的小星星“biubiubiu”的朝他发射,真是喜欢死了胡峻哥哥啦!
得嘞,在她这儿,胡峻收获到了在菲菲那儿没有得到的超热情的崇拜和感激,心里真是舒坦极了。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跟养宠物一样,主人付出的同时也是希望得到回报的。她这份热烈的回报,就像一只尾巴都快哒哒哒摇断的小狗狗,谁不喜欢?
尤其是胡峻这样的小直男,小暖男。
三人把东西一收,骑着自行车上供销社,没有,再转道上百货商店,文具专柜,品种还不少。
可一看价格,好家伙,半生半熟宣纸一块钱一沓,一沓有一百张,相当于一分钱一张!哎哟,一分钱那可是够买一支铅笔的啦,幺妹吐吐舌头,小心的问售货员:“阿姨,那全生的呢?”
她估摸着,有半生半熟的,那就有全生和全熟的。潜意识里,生的肯定卖得便宜,毕竟,生的不用烧柴嘛。
售货员一愣,没想到这三个穷孩子还识货,“价格虽然都差不多,可全生和全熟都不适合你们初学者。”
幺妹眨巴眨巴眼,售货员索性从玻璃柜里拿出三沓差不多的纸来,抽一张用舌头尖舔一下,口水立马浸湿了纸张,“渗得快,生宣。”
幺妹懂了,那口水渗透很慢或者渗透不进去的就是熟宣,半生半熟的就是居于两者中间的……她觉着,她又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啦!
胡峻看她亮晶晶的眼睛,摸了摸兜里的两块钱,这是他们这个月的生活费。但答应的事就要做到,他指着其中一支偏细的毛笔问:“阿姨这个笔多钱?”
“五角。”
幸好幸好,一共一块半,他还能支付,只是接下来一个月,他们就要勒紧裤腰带了。
幺妹知道,一块半已经是非常多的钱啦,她一手抱着纸笔,一手轻轻拽着胡峻的小拇指,“哥哥你放心叭,我会写许许多多的字,我一定会把你的钱挣回来哒!”
得,说到写字,胡峻才想起——忘记买墨汁了!
三人又没头苍蝇似的跑回商店,斥巨资买了一瓶黑墨汁。
老花鸟市场,他们一走,龙葵终于突破众人重围,走到毛姓男子的小桌旁,拿起桌上的字,仔细的看了看,“嗯,不错不错,小毛最近进步挺大。”
他不止是小说家,还喜欢看点字画啥的,说不上多么精修,但皮毛还是略懂一些。
小毛跟过来,愣了愣,他的字有进步?就是因为没进步,刚写出来那张都让他揉吧揉吧,扔了呀。
他赶紧歪着脑袋一看,草书的两个大字——“清静”。
他有点迷惑了,是自己记忆错乱了,还是谁好心把他扔掉的纸给捡起来了?可那纸平平整整,没有揉吧过的痕迹啊……小毛糊涂了,心道那就是自己记错了,其实他写的字没扔出去。
“你看,这里,比上次长进不少,没了浮躁。”
小毛顺着龙葵的手指,怔了怔,他说的对,这个笔头确实沉稳不少……可,他写的字他认识,对于书法家来说,无论咖位大小,字都是他们的符号,是他们怀胎十月的孩子,哪怕多一颗痣他都能认出来。
他确定,这不是他写的字。
乍一眼看上去,跟他的一模一样,字体大小,笔画顺序,运笔力道,甚至每一个小细节都别无二致。别说其他不熟悉他的人,就是龙葵大师也没认出来,连他自个儿这位“母亲”,也差点认错了“孩子”。
他大惊,到底是什么人模仿他的字迹?
这么高的几乎达到百分百的相似度,他相信,一定是平素对他十分熟悉之人,就算不熟悉,那也是对他的字,他的书写习惯了如指掌的人!
这一推测,细思极恐,真是让人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
虽然,他还不是什么书法大家,经手的也没成百上千的大额款项,几个字值不了什么钱,可这样高度的模仿,他还是害怕。
“怎么?”龙葵看他忽然神色不对,忽然关心道:“别是中暑了,赶紧回家休息去吧。”
小毛强颜欢笑,摇摇头,“没事。”
他本名李自平,笔名“毛皮”,听着怪怪的,跟他本人一样谦虚谨慎。“毛皮”在市文化馆任后勤主任,主管各类书画展品的储存收纳,是市书法协会的老会员了,周末节假日就喜欢来花鸟市场写字,不知是心里不清静还是怎么着,写来写去横竖就是“清静”两个字。
当然,他在这儿“摆摊设点”倒不是图挣钱,单纯是随缘,图个开心。聊得来的赠一幅就当交个朋友,聊不来的就是给他十块一百块他也不卖!
这么清高的毛主任,年年月月在这儿,已经成了活招牌,他是不知道自己的字已经成为广大中老年妇女之间的畅销品,有时候十天半月送不出一幅去,有时一天能送三两幅。
谁要是拿到他的字,那可是值得吹三天牛的!
龙葵笑笑,把那幅字细心的卷起来,开玩笑道:“我今儿没带钱出来,毛大师的字我先拿回去了,明儿给你送钱来,这是定金。”递过去一包中华。
两个人说说笑笑,收拾着东西走了。
而转回来的幺妹,别的没看见没听见,正好听见一包中华烟做定金买毛大师的字,她大眼睛一转,脑海里迅速的算开来:一包中华牌香烟至少一块钱,黑市上得卖一块三四呢。如果这是定金的话,那本金岂不是更多?
就像叔叔买房交定金只交了一个零头诶!
她忽然知道怎么挣钱了!
“赶紧的哥哥,快把桌子摊开,我要挣钱,我要卖字!”
胡峻和菲菲被她逗笑,刚把桌子摊开,她就铺上宣纸,照着刚才写的“清静”两个字,脑海里还有印象呢,唰唰唰就出来一幅一模一样的。
别忘了,她可是要当写字专家的地精哟!
这年纪的孩子,哪里会写草书?胡峻诧异的问:“你会写草书?”
幺妹头也不抬,“唰唰唰”又是一张“清静”,她不知道什么草书木书水书的,她只知道这世上就没有她不会写的字儿!
她是一只认真的小地精,没一会儿,五张一模一样的“清静”就出炉了。依次摊开,放在小桌板上,在胡家兄妹俩震惊的目光中,双手叉腰。
得意!
她得意的笑!
“咦……小姑娘,你这儿怎么有毛皮的字?”有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问。
幺妹心里眼里只有挣钱,什么“毛皮”没听进心里去,笑嘻嘻的问:“奶奶要买字吗?很便宜的哟!”
大妈一笑,心道这小丫头真会哄人,毛皮大师的字能便宜?外头已经炒到四五十块钱一张了,多少人在花鸟市场转悠就为买一幅呢,回去当收藏品那可是值得吹嘘很久的。她就不一样了,她才不要束之高阁独自享受呢,她就要大大方方贴墙上,让来家里的老姐妹们看看,她有毛皮的字!
而小姑娘手里正好有五张,她虽然不懂书法,可也知道这就是毛大师的真迹……嗯,五张,平时可是一张也见不着的。
当即停下脚步,“多钱一张呀?”
幺妹想了想,按照定金一包中华算,“很便宜哒,只用五块钱。”
“啥五块钱?”大妈愣了,有这么便宜?
但她生怕小丫头的家长回来,“行行行,给奶奶来一张,乖啊,卖了就不能反悔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