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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还在下,可高元珍和王满银的心情却早已经绽放起两道彩虹。两个都是不爱多想,又有那么一丢丢不讲科学相信鬼神的人,要让他们分析事件本质?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不管,反正从今儿开始,他们家就是有龙王爷罩着的啦!
两口子祭拜完龙王爷,兴奋得走路都是一蹦一跳哒,跟被压迫了一辈子的老农民突然一朝翻身似的,小曲儿哼得那个开心哟,要是有根尾巴,保准能摇上天。
是啊,对于他们来说,前面的几十年,没有一天不是被人笑话被人欺负的,今儿这风头出得,当真是扬眉吐气!
幺妹看在眼里,憋笑憋得肚子都快抽筋了。她决定,那就让他们更开心一点叭!
“姨妈,满银叔叔,咱们的罐头加工厂还开吗?”
提起这个,两口子的心情一瞬间像被泼了盆冷水,拔凉拔凉的,“还咋开啊,都让那些狗日的抢走了。”
高元珍在丈夫腰上掐了一把,说啥呢,小绿真可是小闺女,两个粗人当着儿子说惯也就罢了,别污染小姑娘的耳朵。
王满银可没心思想这么多,他想起他们的加工厂了,刚做起名声来,这些狗日的队长亲戚就迫不及待来抢,虽然设备啥的他们也已经搬空了,也不许他们继续用“高氏老字号”的名头,可眼看着自己的赚钱生意被抢,他还是难过。
有时候,睡到凌晨三点半忽然醒来,习惯性的起床穿衣服准备上罐头厂干活,穿到一半忽然想起厂子已经转包给别人了,那种茫然与失落,甚至让他抱头痛哭。
这五年里,每一个日日夜夜,每一块砖头,每一根柴火,哪一样不是他亲手添上去的?他起早贪黑,在厂子里不知流了多少汗水,可以说他王满银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竭尽全力去做一件事,就像一个养大到成年的儿子,刚把他含辛茹苦供养到大学毕业能挣钱的时候,亲生父母找上门了!
他能不痛苦?
绿真发现,自从厂子被收回去,满银叔叔就多了许多白发。可他也就比妈妈和叔叔大三四岁啊!
这样的发现,已经足够让她不舒服,再亲眼看见村里人的欺负后,她开始痛心。善良的小地精发现,越长大,她越来越发现,大人有许多她曾经意想不到的痛苦。
是的,痛苦。
曾经,在幼年的她眼里,姨妈爽朗能干,能做那么那么多好吃的罐头,谁会不喜欢她呢?
叔叔一副蛤蟆镜花衬衫,整个阳城市找不到比他洋气的叔叔,朋友又多,天天能下馆子吃香喝辣,谁会不羡慕他呢?
然而,现在,随着小地精人生经验的逐渐丰富,看问题的视角更广以后,她发现,成年人有不少痛苦。
唉,有时候她甚至跟菲菲感慨,要是能一直不要长大就好了。
“他们抢就抢呗,咱们开一家属于自己的罐头厂……哦不,食品厂!”她捏着小拳头,雄心勃勃的说。
高元珍有了两个儿子后,心态不如前几年,只想稳当为主。罐头厂能开当然是好事,可被人抢走,而且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抢走,她也没办法,现在只觉着今年秋收后要能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就好了,她能种种果子把儿子养大就行。
遂犹豫着说:“可咱们现在没这条件,没场地没人不说,连信心……也没了。”
崔绿真恍然大悟,是啊,他们现在最缺的不是钱,不是人,而是信心!
坏人能抢他们一次,就会抢第二次第三次,这次是张三当坏人,下次还有可能是李四王二麻子,甚至是所有人联合一起抢。说实在的,他们在这村里已经不算善茬了,可别人依然能把他们安生立命的东西抢走……这说明什么?
崔绿真不敢细想,她觉着她立马就要窥探到一个了不得的真相。
她摇摇头,“姨妈你别怕,我叔叔说过,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单打独斗,总有朋友和亲人,如果真要做什么事,一定能做成的。”
自从发现她偷看《参考消息》后,顾三对她倒不像小时候那样有求必应的哄着了,各式内部刊物大大方方放书桌上给她看,时不时还会把她当平等的大人一样谈谈心,讲讲大道理。
王满银和高元珍被她的大道理弄得一愣一愣的,“意思是你们会帮我们?可总不能啥事都麻烦你妈妈呀。”
虽说是姐妹,可现在两家人的差距越来越大,他们总觉着心虚。用村里人的话说,他两口子现在就扒拉着人家副校长呢,不要脸的抱紧这根粗大腿呢!
虽然,他们内心并不是这样想的,可被人说得多了,心里还是虚。
幺妹再次摇头,“不麻烦,我们是亲戚呀!”
她还记得,前两年妈妈和叔叔忙工作的时候,是姨妈天天给她做饭,吃啥好的都记得给她送一份呢。
王满银从地上站起来,烦躁的甩了甩头,忽然问:“绿真刚才说啥,食品厂?”
“是哒,咱们开个食品加工厂叭,不止加工罐头,还加工饼干和菠萝豆,以后啥好吃,咱们就加工啥呗!”
本来已经在沙发上睡着的高玉强,忽然睁开眼睛说:“对,菠萝豆,吃不完的菠萝豆……还,还有钙奶饼干……”话未说完,又传来“呼噜呼噜”拉风箱的声音。
众人一看,呸!小馋嘴这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啊!臭小子闹着要跟姐姐睡,一直窝沙发上不愿上床,必须要等到姐姐才行。
但被儿子这么一提醒,王满银忽然来了兴致,“食品加工厂,需要哪些设备?咱们以前做罐头的设备还能用不?”
刚开始资金紧张的时候,他们做罐头全靠人力,从水果清洗、削皮、去核、糖煮、装罐全靠两双手,几乎是没日没夜的熬,去年资金上来了,他们咬咬牙买了一台削皮机,桃子橘子梨子放进去,一会儿出来就是干干净净的,效率提高不少嘞!
“能呀,不做罐头的时候,可以做果脯啊,百货商店的果脯可贵啦,咱们自己做出来的肯定比他们好吃,比他们便宜!”
想到酸酸甜甜的果脯,崔绿真没忍住,又咽了口口水。
关于果脯价格,高元珍有发言权,她怀小明明的时候妊娠反应特大,就想吃酸酸甜甜的东西,可新鲜果子她又不爱,罐头也吃怕了,听阿柔说百货商店有果干儿,她原本打算去称个半斤八两的回来,一看,好家伙!
最便宜的都得七八块一斤,这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吃不起啊!
要是自己能做,她是知道果子成本的,压根去不了多少,不就是糖渍和腌渍费钱嘛?可只要学到技术,这谁不会?
高元珍心动了。
做罐头又苦又累不说,关键是小本买卖,挣不了几个钱,可要是能加工果脯,那赚的可就不是苍蝇腿啦。
她那颗原本只想求稳的心,忽然又猛烈地跳动起来。
崔绿真决定,再给他们加把火,“姨妈你看小猴子多可怜呐,要是不多挣钱,以后还有人欺负他怎么办呀?龙王爷真的会护他吗?”
这无疑是给他们心上砸了重重一锤。
低迷了几个月的王满银和高元珍如梦初醒,是啊,他们只想安安稳稳,可孩子呢?现在还没挣几个钱呢,打主意的就这么多,那以后呢?他们护不住孩子的时候,还不得让村里人生吞活剥?
王满银的眼睛里,多了一丝坚毅和狠厉,“行,那咱们就要让这些狗日的看看,咱们办食品加工厂!”
晚上,高元珍给客房换上干净的铺盖,绿真和小猴子睡一个被窝。反正一个十岁,一个三岁,都还是小屁孩。只不过,为了防止小猴子尿床,高元珍给儿子屁股底下垫了一块塑料油纸。
第二天,雨还是唰唰唰的下个不停,老天爷仿佛要把前几年欠的雨水一次性补回来。
高元珍是急性子,既然想办食品厂,那就得早做规划,她拉着崔绿真,拿着笔记本写写画画。
现在是不允许搞个体工商户的,只有两个办法:要么把食品厂挂靠在集体之下,譬如大队部和某个国营厂子;要么就不办厂,缩小规模,先从作坊干起。
吃够了“大队部”翻脸不认人的亏,三个人一致决定,坚决不挂靠!任何人任何集体都没有他们自个儿可靠!
作坊就作坊,当初的罐头厂不也是小作坊起家?
难就难在食品生产许可,没有这许可证,他们就没办法正当生产,偷偷摸摸搞,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而这许可证,它又是不允许颁发给私人的。事情一下子就到了瓶颈,不上不下。
眼看着快到九点钟了,高元珍问:“待会儿想吃啥?”
幺妹指指厨房里的砂锅,那是高元珍保胎时熬药的,“能吃砂锅菜吗?”
“什么砂锅菜?”
幺妹在师傅家吃过,就是有肉有菜有高汤,天冷的时候吃特爽,今儿下着雨正好,支个小炉子,给满银叔叔烫二两酒,边煮边吃,那得多痛快呐?
这主意正中高元珍下怀,她安排丈夫把昨天带来的筒子骨熬上,再片一碗五花,到时候涮着吃才爽。她则跟幺妹戴上帽子蓑衣,上自留地摘菜去。
高家的自留地在河边,二分多一点点,因为手里有点钱,不缺粮吃,所以也不种粮食,全种的是瓜果蔬菜,红通通绿油油的辣椒,墨绿的菠菜,又细又白的芹菜,还有水嫩嫩的茼蒿,这几乎全是为砂锅菜量身定做的!
“绿真你站一边儿玩,别让露水打湿衣服。”
幺妹知道,带着露水的花果蔬菜不能乱碰,乖乖站到柳树下。一夜未停的大雨,使二十四小时降雨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所有雨水通过山沟汇集到河里,将昨天还清澈见底的小河灌成了浑浊的泥浆河。
大自然的力量啊,就是真的神奇。
忽然,什么东西打到她头上。
幺妹回头一看,是一枝柳树条。
“真调皮。”
没一会儿,那柳树条又来了,不止轻轻拍她,还把全身的柳条子飘舞起来,可明明没有刮风啊……哦,是它在疯狂的舞动四肢,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幺妹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打开五窍,“柳树哥哥你怎么啦?”
“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这是一把苍老而模糊的声音,像喝醉酒的老汉,应该叫“爷爷”才对。
幺妹一愣,这才注意到它的树杆只剩一半,似乎是被刀斧砍去大半,被砍的伤疤上再也没有长出枝条和叶子来,整棵树的树魂也没了,能说话并非它的树魂在控制,而是无意识的喃喃自语。
果然,无论她跟它说什么,它永远重复那句:“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
无意识的重复,跟村里那些得了老人病的老爷爷们一样,送医院也没用的,只不过是苦熬日子罢了。
崔绿真心头一痛,当年砍它的人也太坏了吧,还不如直接砍断的好,就这么不死不活的拖着,让人类和别的植物嘲笑它,活得一点儿尊严也没有。
她心疼的抚摸它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可魂却没了,活死树啊。“我知道爷爷你已经不疼啦,也听不见我说话,我好想为你做点什么事呀。”
“大灾就要降临咯,赶紧跑咯!”
“爷爷你今年多大年纪啦?让我猜猜,嗯,从创口年轮看应该是七八十年了吧,至少?”
幺妹挫败,无论她说什么,它的回答永远只有那么一句。她真的很想听听它说话,也不知道自己的地精灵力对它有用没,干脆用手掌往它创口上注入一点吧。
也不敢消耗太多来之不易的能量,她慢悠悠的注,一面注一面想,待会儿的砂锅菜要调个什么样的蘸料?香油的?还是糊辣椒面的?嗯,不管什么样的,香菜小葱蒜泥肯定是要有的,再放几粒花椒,哇哇哇,口水已经不受控制啦!
“谢谢你。”
“嗯?”幺妹一愣,“谁在跟我说话?”
“是我,我说谢谢你啊,小姑娘。”原来是那棵老拐柳,她眼睛一亮,惊喜地问:“爷爷你好啦?爷爷你能说话了吗?”
一定是的,连声音都清晰了好多呢!
“浑浑噩噩这么多年,我从没有一天这么舒坦过。”老拐柳的声音,从醉汉变成了很正经的中年人一样。
幺妹把手收回来,看了看手把掌,地精灵力这么神奇?不止能给它们防虫,还能治精神病?是的,她认定它就是精神方面的疾病,像思齐哥哥一样。
老拐柳顿了顿,叹息着说:“顶多三天,大灾就要降临,小姑娘你能跑还是跑吧。”
“什么大灾?”
老拐柳看向远方某个方向,“山摇地动,天塌地陷,除了草木,人畜不生。”
幺妹大惊,这可真是大灾啊!
“爷爷能不能具体说一下,是哪个地方?”
老拐柳指指西南边。
幺妹在心里迅速的划拉出大河口的地图来,忽然惊诧道:“那儿不是牛屎沟吗?”
老拐柳摇头:“我不知道那个村子叫什么,贪心的人太多,终究会毁了大自然。”
幺妹紧张得鼻尖冒汗,“是,是真的吗爷爷?真的是牛屎沟?那是我的家呀,我的爷爷奶奶伯伯伯娘姐姐妹妹都在牛屎沟……”而且,不止她的家人,其他人也是别人的家人。
老拐柳听见,回头看着她。
那是一种悲悯。
“我混沌这么多年,早已参透天机,但有些话不可说,快让你的家人离开吧。”
“离开?”幺妹一愣,能去哪儿呢?
莫非是进城?要是城里也发生“山摇地动,天塌地陷”呢?
“那爷爷能不能告诉我,大灾会不会波及别的地方?这场大灾,是地震吗?”她记得报纸上说的河北地震就是这样的描述,一夜之间家园全毁了。
可老拐柳已经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他苍老的眼角,流下了两滴浑浊的泪水。
这是植物对人类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