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早就猜到了神明的身份,
但是真正看见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时,苏明安依然感觉到了那股从尾椎升腾上来的寒冷。
像是被世界针对,无尽的恶意包围了他,像是海水灌溉了知觉。
“云上城不朽的神——!”
看着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暗金色眼睛,苏明安忽然大笑起来。
“看来我果然没猜错——普拉亚不朽的神?你可真是下了一盘‘大棋’啊!”
他在为自己的推测而感到骄傲。
或许,他也有在为苏凛曾经的行为感到悲哀。
天沐神光。
宏伟的教堂之下,银白的十字架立于那位神明身后,祂正站在高高的教堂台阶之上,教堂的钟声悠扬震响。
洁白的光辉洒在神明的身上,祂的面容看起来不甚清晰。
“轰——!”
诺尔果断出手——在来之前,苏明安就已经和他说过了要做的事情。
一个白色的,闪光弹一般的圆形物体被他抛出,在前方爆炸。
这是“驱散果实”,能强制性地短暂驱散一切幻术,包括神明容貌上的遮挡。
在那刺眼光芒的照射下,苏明安眯起双眼,尽全力眺望着。
刺目的光芒灼烧着他的眼睛,火辣辣的疼痛在瞳孔中升起,但他却没有闭眼,撑着那两片有些沉重的眼皮,忍受着光芒带来的刺痛——
下一刻,
在光芒的驱散下,他终于完全望见了神明的模样。
不出所料。
“怎么会?”忙着砍人的林音动作顿了顿,震惊的神情抑制不住地在她的脸上浮现。
“……”吕树砍杀的动作一滞。
“果然。”苏明安的脚步顿住。
“掌权者身份,居然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苏凛这个角色……真是谁爱去扮演谁去吧。”
他说。
语气中有着感慨,却没有后悔和悲哀。
几人的动作都略微停顿。
他们看见,
那白光之下,渐渐显现在几人眼里的,传说中云上城的神明容貌——
祂有着,一头黑色的,齐至耳后的短发,嘴角微微上扬的温和笑容,以及一双永远明亮的,暗金色的眼睛。
祂与正望着他的苏明安……或者说苏凛,
容貌一模一样。
……
【海妖仍然在轻声唱歌,歌声婉转动人:】
【“——我的客人,为什么,你不愿意采纳我的建议?你可以像我说的这样,欺骗普拉亚的人们,将他们送上那座死寂之城,自己则留在安全的普拉亚,享受长久的生命,统治这片土地。”】
【但她的客人却在轻轻叹息。】
【“……但是这样的做法是错误的。”】
【“我既然要携带着你的力量回去,自然也将带领他们走向未来。”】
【“你已经赐予了我……漫长的生命,不惧魂族的力量,不惧毒气的身体,培养‘培养皿’的能力。”】
【“那么,我将利用这些能力,登上那座云中之城,找寻合适的法子,以拯救我的家乡——它为什么会飘在天空之中,为什么会不惧风暴,我将以这副难以磨灭的身躯,在城市之上得到答案。”】
【“别这样。”海妖对她的客人的行为难以理解:“你会忍受如我一般,漫长孤独的一生。”】
【面对着身躯渐渐干裂的海妖,注视着她漆黑的双眼,苏凛露出了笑容。】
【“有了想要守望的故土,我便永远不会孤独。”他说。】
……
【——第三枚记忆之石·《海妖与青年船长苏凛》】
……
苏明安先前以为,从云上城下来的苏凛是第一代,米迦尔是第二代,凯亚是第三代,而他自己则算是第四代。
但如今,看起来,他的辈分,还得再往后拖一代。
那从云上城下来的,有幸回归普拉亚的苏凛——
分明就已经是第二代。
六十多年前,那与飞艇一同登上云上城的苏凛本人。
……则已经成为了不朽的神明。
在六十年前飞艇到达云上城,所有人知晓“神明不存在”的事实,即将死于毒气时——
苏凛采取了令他无比悲伤的预备方案。
登上这座飞艇的,足有普拉亚一半的生命,这是一个极为恐怖的死亡数字。
他熟悉的天文学学生们、他工程学的下属们、和他谈笑聊天的副手葛里……
抱着孩子的母亲、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腔热血的魂猎青年、感情深厚的金婚夫妻……
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所有的人。
既然,所有人本就注定为了节约资源,为了大局死在这里。
那么——他不会让他们的死亡毫无价值。
他将——妥善安排他们的结局。
他将——使得所有人,都能为了一个“明天”而努力。
于是,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热爱着的人们,怀着被欺骗的仇恨,在他的面前活生生地被毒气毒死。
然后,借助身上的海妖灵魂,他吸收了所有死去之人的生命,吞噬了他们的灵魂和临死前的巨大恶意。
有了这份无比强大力量的他,在这片本就拥有基础能量的云中城平台之上,成就了一个——永恒的,不朽的,强大的,能够庇护下方这片热土的‘神明’。
他下放神谕,引导居民,引发仇恨,挑动战争,让人们生活在恶意与仇恨之下。
他从恶意中获得力量,建立——能永远庇护整个普拉亚,抵御风暴的结界。
他用不同的手段,培养下一代帮他传递神谕的继承人。他让继承人带着海妖灵魂下去,以发展出除了郁金香之外的信仰者。
在长久的六十年中,他的力量越来越强,普拉亚也改变了许多。
它渐渐出现了……抵御风暴的结界、被赐福的魂猎、架设云上城传送阵的教皇、守卫信仰的光明骑士,定期制造仇恨和吸引外来人的“海上盛宴”……
所有的要素,在苏凛的手中,化作了支配战局的棋子,他妥善安排好这一切,引导人们的斗争与仇恨,延续他支撑结界的力量。
毕竟死亡和灾难,不会因为什么“义利”之争就放过所有人。
从大局上考虑,这是让大多数人都活着的,最好办法。
普拉亚的延续,建立在一代代人的牺牲之上。
只有这样,斗争与仇恨才使得他们的族群得以延续。
唯有这样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