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十七年正月初十清晨,严州石煤郡。
一支数量高达四万人的兵马,正行进于石煤郡东北侧的一片原野当中。
这正是玄武军的中军。
他们的行军阵列稍显散乱,不似冰州其它主力军团般秩序严整,不过军中的将士们却都精神抖搂。
哪怕是跋涉在泥浆当中,靴子上全是黑泥,也仍士气昂扬。
唯独这里潮湿的天气让他们有点不适。
玄武军都指挥使夏龙骧,同样感觉这边的潮汽过于浓郁了。
浓郁到让他体内早年留下的一些暗伤,都开始隐隐作痛。
此时虽值寒冬之末,还未开春,然而严州南部的气温已大幅回暖。初晨的阳光蒸发水汽,弥散于空。
严州的环境有点像是神州南方数州与蓬来不夜城,因高原上日照强烈之故,这边冬日里哪怕最低的温度,也与幽州的夏天相当。
冰州则位于无尽冰原的南侧,极度寒冷。
那边许多地方一到秋末,就会封冻结冰,一直到次年开春。
移居冰州的百姓,只能种一季粮食。
幸在冰州土地肥沃,粮产极高。且地广人稀,到处都是可以耕种放牧的田土。
他们平时还可采集灵药,猎杀兽类,用于补贴生计。
夏龙骧以前是安北军的参将,在总帅大人讨平冰州之后,就常年驻扎于冰州。
他习惯了冰州的严寒与干燥,到了严州之后,反倒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夏龙骧体内痒痛不已,简直难以忍受。
——这都是年轻时缺医少药,且不知保养的缘故,留下来的后患。
哪怕他如今修为二品下,也一样被这旧伤困扰。
他活动了一下筋骨,使得一身骨骼发出黄豆般的爆震声响。
与此同时,强大的真元贯穿全身,将体内的刺痒感全数镇压下去。
夏龙骧随即目光如炬,扫望四方。
他在观察行军阵列,还有将士们的状态。
就在不久之前,他与一众玄武军将士,在这严州高原之上,军帐当中,渡过了建元三十七年的新年。
夏龙骧统军多年,对除夕春节什么的毫不在乎。
这却很可能会影响军心。
最严重的情况,甚至可以导致全军崩溃。
不过他显然是想多了。
这十几天内,军中供应充足,从上到下都吃好喝好。
总帅大人虽然改了名字,做了无极刀君的妻子,改叫楚芸芸,却还是那位体恤将士的总帅大人。
除夕之夜,他们军中杀鸡宰羊,面饼管够,还从后方送来了大量的海鱼。
之后连续七天,玄武军中除了不能喝酒,各种肉食美味供应不绝,还每天都不重样。那些军需官老老实实,不敢有任何克扣,让将士们满意之至。
何况夏龙骧麾下多是光棍之流,年纪轻轻,没什么家室需要牵挂。
他们都是冲着‘镇北大将军府’开出的丰厚饷银与晋升秘药来的。
当然还有分田的承诺。
镇北大将军府定下规矩,边军战兵分田倍于民壮,还有额外的军田分配。
他们只要打下严州,那么田地,女人与修为什么都有,战功足够的话甚至能封妻荫子。
可若打不下,那就一切休提。
所以各部军心振奋,都红着眼睛,像饥渴的狼狗一样嗷嗷待战。
夏龙骧四面扫视了一眼之后,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许。
不过他的眼中,却还是透出些许忧虑之意。
这几天来,他都有些心神不宁,忧心如惔。
这是因冰州大军展开的扇面越来越宽,之前还只是两千里左右,现在却往两翼张开了三千八百余里。
玄武军的三十万大军,最初只负责二百里的战线,现在却增至三百余里。
他们张开的这张巨网越来越疏散,整体阵型也越来越稀松。
又由于地形的缘故,各部之间已实质性的脱节。
幸亏总帅大人有先见之明,召来了许多江湖武修。
尤其是魔战楼的那帮魔修,他们战意昂扬,在诸部军马的空隙间来回游弋,肆意猎杀巨灵与异族。
否则冰州大军拉开的这张网,早就被敌人捅开无数个孔洞。
不过夏龙骧还是忧心忡忡。
总帅这次是不是太轻敌,太大意了?
如果是安北军,天狼军这样的百战精锐,三十万人就可轻松封锁三百里战线,
玄武军却新建不久,不稳当啊!
尤其军中那些铁山秦氏的人,最近异动频频。
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走动频繁,联络紧密,分明是怀有异心。
夏龙骧能感觉其中暗潮汹涌。
还有现在冰州军的整体阵型,实在太松懈了。
这根本就是没将那严州巨灵放在眼里。
这宽达三千八百里的战线,简直就是一条蜿蜒懒散的巨蛇。一旦遭遇打击,必定首尾不能相顾。
总帅是仗着有无极刀君坐镇?是不是太依赖那一位了?万一要是生出什么变故呢?
他的那几位同僚,难道就不知劝一劝?
夏龙骧骑着战马,若有所思。
直到前方浓雾中一片影影绰绰的山峰,出现于他的视野。
“前面就是乌金山了吧?”
‘乌金’是石炭,煤炭的雅称。是故乌金山之意,就是煤山。
整个乌金山的十几座山峰下面有着海量的煤炭。
石煤郡有着为数众多的煤炭,因此得名。
乌金山下的煤炭储量则额外丰富,据说那山底下面,还有周围数十里,全都是煤。
夏龙骧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最近在冰州流行的暖炕。
那是一年多前的冬季,开始在冰州传播的事物。
据说是由无极刀君发明之物。
无极刀君嫌弃冰州太冷,所以发明出了暖炕。哪怕冰雪寒封之季,也能让房间里温暖如春。
一开始只在冰州的富贵人家流传,到了去年冬,许多平民百姓也建起了暖炕。
冰州土地肥沃,灵药产量极丰,整个冰州范围只要有手有脚,就没有真正的穷人,一个暖炕还是建得起的。
可惜无相神宗敬奉木剑仙,不许民间砍伐树木。平时只能烧枯木,牛粪与煤炭,以至于冰州去年的木炭价奇高。
冰州也有煤,不过不多。
夏龙骧忖道严州这些煤炭,要是能运出去就好了。
然而严州高原地形比冰州高七千余丈,山道艰难,难以运输。
夏龙骧正思忖到这里,忽然眉头一皱,再次凝神往乌金山方向看了过去。
他老于军伍,身经百战,经验丰富。
故而此刻只不经意的一眼,就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那乌金山上方草木丰盛,却没有鸟雀起伏。
他凝神观望,随即心神一凛。
“吹号!放烟花示警!将羽檄都尉放出去,令各部停止前进,让他们无需增援中军,择地聚兵,布阵坚守!”
顷刻之间,苍凉的号角声响遍原野。
还有一朵朵烟花穿射云空,随后在五百丈高空爆炸开来,散出刺目的金色光芒,辉耀周围百余里地域,向附近的诸部兵马传递警讯。
更有数十位背插靠旗的飞龙骑士,从中军当中升空而起,各自飞往了南北防线。
他们是夏龙骧麾下的羽檄都尉,负责给玄武军的各部军马传递军令。
这些羽檄都尉大多武力强横,又有强大的飞龙骑士助力。在战场上,他们远比信鸽更可靠。
就在烟花在天空爆开之际,周围整个地面轰然颤动。
那乌金山的后方竟掀起了大量烟尘,一个个身躯高大的巨灵,从山体两侧狂奔冲出。
且数量越来越多,成千上万,密密麻麻,他们奔走之声如同雷震,轰鸣作响,使得地面持续震颤,山摇地动。
还有无数的半马族,他们的数量更是无边无际,无法计算,像是滔天黑潮,随着那支巨灵大军急涌向前。
那乌金山的上方天空,更是顷刻间黑了三分之一。
无穷无尽的翼人战士,从乌金山的山后侧冲天而起。
他们的羽翼遮天蔽日,铺天盖地,顷刻间就遮蔽了前方将近三分之一的天空。
这些夜狼巨灵与严州异族明白他们的兵马已经暴露,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倒悍然动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着他们扑击过来。
夏龙骧的面色发白。
只以目测,埋伏于乌金山后面的巨灵兵马,足有百万之巨!
他的脸色难看之极,意识到自家的斥候与侦骑,出大问题了。
冰州大军征讨严州,一路虽是所向披靡,呈横扫之势。然而沿途的斥候战却极其激烈,无比残酷。
严州巨灵组织了大量高手,狙杀冰州军的斥候侦骑,且全力封锁高空。
其中的半马族与翼人族尤其难缠,他们速度极快,行动迅勐。
总帅对此都没太好的办法,唯有从无相神宗与魔战楼借人,与严州巨灵针锋相对,大体维持敌我相当之势。
夏龙骧用兵则额外谨慎。
他除了军中的斥候侦骑之外,还组织了数百位战力强大的飞龙骑士侦查远近,最远前出至二百里之外。
而现在他们要么是疏忽大意,要么是被对方用幻术迷惑。
否则绝不可能漏过乌金山的这百万巨灵大军。
——不过更大的可能,是这些人本身出了问题,有一些人在帮巨灵遮掩形迹。
夏龙骧心中怒火蒸腾,愤恨之至。
当初在苍狼原,天狼军就是这么被出卖,差点全军覆没。
现在又有一些人,想要依样画葫芦,对他们再来这一套!
那些混账,他们难道就没想过他们玄武军如果葬送在这里。不但严州之战的大好局面将毁于一旦,就连冰州,未来也有失陷之险?
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夏龙骧随后又背嵴生寒。
此时玄武军三十万人,分布于南北三百里的地域内。其中大股的一两万,小股的两三千,彼此距离最远的,达到十余里。
而乌金山距离他的中军,仅仅四十五里之遥。
他现在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将大军集结了。
接下来的结果,很可能是被严州巨灵各个击破!
就在夏龙骧强压住慌乱与焦躁之刻,他发现自家的军阵后方也发出轰然巨震。
后方三十余里外的土地正在开裂。
大量体型健壮的石人从泥土当中翻出。
他们足有三十余万,排着松散却坚固的队列,将玄武军的后方堵得严严实实。
“军门!”
那是夏龙骧麾下的中军参将秦招妹,他显然是被眼前这一幕给惊住了,面色煞白一片,神色惶然的看向了夏龙骧。
“现在该如何是好?我们前后皆敌,大军散落于南北三百里地,或将被巨灵各个击破。”
“慌什么慌?”
夏龙骧面色沉冷,镇定如常。
他扯着缰绳,观察四周,意念渐渐的坚硬如铁:“命令中军所有将士整备装具,布置鱼鳞阵。”
“鱼鳞阵?”
鱼鳞阵是攻击阵型,不利于坚守。
不过秦招妹是铁山秦家极其出众的将领之一。
他渐渐镇定下来,只稍稍转念,目中就闪现微光:“军门之意,是不守反攻,从中央突击,攻入乌金山坚守?”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前方敌军虽众,却因仓促之故阵型不坚。
而他们这中军四万人,是玄武军最精锐的部众。且为应援四方之故,四万人全都是精锐骑兵,还有两千飞龙骑士。
此时出其不意,有很大机会,攻入乌金山。
那边的地形,是最适合他们坚守的地方。
“你心里明白就好,无需告知底下将士,以免动摇军心。”
夏龙骧朝着乌金山指了指;“我们必须给玄武军各部争取时间,也可在此坚守到无极刀君到来。对了!让将士们擦亮盾牌,擦亮铁甲,必须闪亮发光。”
他心里却在想,这乌金山能守住就守。
守不住的话,就让随军术师将乌金山下面的煤炭全数点燃,拖着那些巨灵同归于尽!
至于铁甲与盾牌,这是总帅的吩咐,夏龙骧也不知有什么用。
“明白!”秦招妹当即一抱拳,他策马离去,开始整军布置,去做全军突击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