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彪正在其中,身边只有一个儿子,三名随从,相比起浩浩荡荡的狄家上下和晋阳书院的近百名师生,反倒显得低调许多。
经历过几年前的官家亲母风波后,这位曾经雷厉风行的老虎,开始深居简出,将雷家的产业全部交由长子雷治打理,哪怕在生意场上,儿子终究不如他老道,损了些利益,也完全不在乎。
因为雷家真正的依仗,是二子雷濬在京师得了李太妃和官家的赏识,入机宜司为提点,位卑权重,三子雷澄在边地立下功勋,如今同样成了从九品的三班借职。
最关键的,还是与那位的关系。
“为官数载,竟已是一路经略相公,当真不可思议!”
虽然早早定下了靠山,但当狄进知麟州,为河东路经略安抚缘边招讨副使的消息,传至并州时,雷彪都神情恍惚,感觉有些不真实。
这何止是青云直上,简直是一飞冲天!
照这个年纪和发展势头,岂不是要打破晏枢副的记录,三十岁甚至三十岁之前就入两府?
不过想到当年狄进还是一文不名的白衣,就敢反过来逼迫雷家和皇城司,令雷家杀死江德明的侄子江怀义,作为投名状,这般勇谋之辈,能有如今的成就,似乎也不奇怪了……
“幸好屈服得快,若是一念之差,负隅顽抗,我雷家如今已是不复存在……”
雷彪这般性情的人,都不禁由衷地升起这样的念头。
正想着自己如何有先见之明,当即就降了,耳畔传来声音:“爹!”
“嗯?”
雷彪侧头,看向长子。
雷治与他的眉眼最相似,却没有那股以德服人的凶横之气,而是纯粹的富家翁气质,此时低声道:“爹,州衙的官员至今未至,是不知道狄相公要来并州么?”
“车队走的是官道,每日行程的消息早就传来河东,他们岂会不知?州衙的人不来倒也罢了,但路一级的经略司也一人不至,这就是有意为之了!”
雷彪冷哼着道:“看来这位韩知州,是不满于狄相公的年龄和资序,要与之碰一碰了,那些盯着州衙的人手,再多派些!”
雷治一惊:“爹,这……这不合适吧!”
他们说白了只是地方豪族,皇城司和机宜司的背景在这等朝廷大员面前都拿不出手,派人盯梢知州的一举一动,实在太大胆了。
“只是观察州衙动向,防备辽夏谍细,又不是要对知州不利,你慌什么!”
雷彪平日里对于长子的稳重还是很满意的,他的手段凶狠,往往不留余地,但现在积累了相当的财富,就不能再这般下去,而是要转为守成。
不过此事除外,雷彪面容严肃,告诫儿子:“你要记住,韩知州一旦与狄相公交恶,我们雷家要旗帜鲜明地支持狄相公,不要有半分迟疑!”
雷治神色也坚定下来:“孩儿明白!”
如今的并州知州,叫韩亿,同样是宰相王旦的女婿,娶的是王旦的长女,吕夷简之子吕公弼娶的是王旦的四女,两人还是连襟。
当然,这样的关系不代表韩亿就是吕氏阵营的,恰恰相反,韩亿与吕夷简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历史上范仲淹进《百官图》,弹劾吕夷简任人唯亲,扰乱官员晋升资序后,则希望举荐韩亿为相,认为这位能秉公执政,不偏不倚。
韩亿的官声确实比吕夷简要好,不过就执政能力而言,与吕夷简相差甚远,后来身为台谏言官的韩琦,一道劄子弹劾了四位宰执,正是当时任宰相的王随和陈尧佐,任参知政事的石中立和韩亿。
韩琦连疏四人的过错,痛陈宋朝八十年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结果这四人于同一日内或贬或黜,由此诞生了一个典故,叫“片纸落去四宰执”。
实际上,这四位宰执的过往都颇有功绩,并不是真正的庸碌臣子,只是以他们当时的年龄和能力,已经不足以担任两府宰执,维护国家的稳定。
而韩琦的这起弹劾,也被视作“庆历新政”的前奏,体现出朝局日益僵化,三冗问题的暴露,急需注入一股新的风气,让更有担当的重臣执政,可当范仲淹入两府,宰相杜衍为之保驾护航,正式拉开新政的序幕,由此产生的反扑之强,又是官家赵祯和范仲淹等庆历君子意料不到的。
现在国朝并没有为了抵挡李元昊的入侵而疯狂暴兵,反倒是磨刀霍霍,想要解决西夏这个边患,再将河西之地收复,如此一来,重州要地的官员也有了变化。
历史上并没有知并州经历的韩亿,被调了过来,执政这个河东重地,这倒不是防备西夏,而是戒备辽国,因为韩亿在两年前,也曾为龙图阁待制,奉命出使过契丹,为辽主贺寿,有着对辽的外交经验。
得这样一位老臣坐镇河东,朝廷原本是放心的,但现在随着机宜司的禀告,吕夷简的举荐,最终又将狄进调来河东,表露出的态度不言而喻。
在对辽对夏问题上,狄进比韩亿更加合适。
年近五十的两朝老臣,被一个毛头小子给比下去,任谁都不会痛快,再加上守旧因循的老臣,一直都很反感年轻官员的超迁,做些安排就并不意外了。
“年轻官员一步登天,让排着年队、等着按次序依次升官的老迈庸官愤恨不已,本以为韩知州不会如此,没想到也不能免俗……”
“哼,夏蛮子真要打过来,会顾忌伱什么两朝老臣,多少年资序么?”
雷彪喃喃低语,无意间倒是与公孙策的观念不谋而合。
平日里也就罢了,在大战交锋的期间,还一味论资排辈,在他看来实在是最愚蠢的事情,幸得如今的太后和官家慧眼识珠,才有了这份任命。
似狄进这般大才,就该任命他当经略安抚使,副使都委屈了!
“来了!来了!!”
想到这里,随着视线尽头的小黑点出现,再逐渐放大为行进有序的车队,狄氏族人和晋阳书院的学子们率先沸腾。
狄家以狄元昌为首,晋阳书院以郭承寿为首,纷纷迎了过去。
看着那道英武的身影策马迎上,与家中长辈见礼,与书院同窗欢笑的身影,雷彪倒是不急。
以他两个儿子与这位的关系,根本不必急于在这个衣锦还乡的荣耀时刻贸然凑上前去,只要来此表明态度,再将事情办好表明能力,就可以了。
果不其然,狄进虽被亲朋好友包围,一位面容清秀,气质沉稳的少郎却很快走了过来:“雷员外!”
雷彪打量一下,展颜露出笑容:“可是林管事当面?”
“不敢当!在下只是书童,并非管事,雷员外称我一声‘小乙’即可!”
林小乙躬了躬身:“这些年俺的家中,多蒙雷员外照顾了!”
“哎呦!这是哪的话!”
雷彪赶忙扶住,他早就查出来,当年那些不成器的手下,还抢过这孩子钱的,由此对于林小乙一家人格外关照,此时眼见这位狄进身边最亲信的书童眉眼温和,才暗暗松了口气,好一阵寒暄,几乎是当成子侄般亲热后,才低声道:“州衙官吏未至,路一级的三司也没人来,小心那位韩知州!”
林小乙闻言神色不变,好似落入耳中的不是一州的最高官员,只是无关人员,平静地道:“时局紧迫,不可怠慢,我家公子不会在并州久留,将北上忻州代州,往雁门关,会见陈兵边境的辽军统帅!”
雷彪听得愣住:“啊?”
林小乙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进一步解释道:“所以请雷员外放心,经略安抚司的官吏,会来城外听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