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李纨院落中。
李纨一身兰底菊纹交领袄子,下着石青色襦裙,这清素、澹雅的颜色让其多了几分未亡人的哀婉之余,也平添了一些老气。
其实说来,李纨也不过二十四五岁花信少妇的年纪。
此刻,李纨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去着鬓发间的头饰。
抬眸间,看着铜镜中那张不施粉黛的脸蛋儿,伸手轻轻在眼角抚了下,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依稀觉得岁月的一缕细纹,正在指肚下幽恨暗生。
身后侍奉卸着头面的素云,却轻笑道:“奶奶,先前我听着珩大爷说,让兰哥儿好好读书,将来科举功名呢。”
碧月也笑道:“上次,我瞧见珩大爷过来饮宴时,似也十分喜欢兰哥儿。”
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李纨也想着前些时日,那位珩大爷过来对兰儿嘘寒问暖的模样,目光失神片刻,一张秀美玉容上,似是平静无波,轻声道:“兰儿能入族长的眼,也是他的造化。”
“也是奶奶往日教导的好,三二年过去,应能进学了。”素云轻声说道。
几人虽有意不提宝玉,但一些态度也心照不宣,宝玉以后是断断不能指望了。
李纨柳叶眉挑了挑,心头虽欣喜,但婉丽脸蛋儿上,仍刻意保持着澹然模样,轻声道:“兰儿他平时原就刻苦,现在又进了崇文学堂读书,进益快一些,也属平常。”
说到最后,心头也有几分唏嘘。
想起从自己丈夫去后,自己孤儿寡母,一晃好几年,公公婆婆却似忘了还有个孙子般,全家都围拢在那人身旁。
如今自家儿子倒也争气,得了珩大爷的赏识,想来以后再不济,也能有个功名出身,将来给她也封个诰命。
念及此处,李纨眸子倒映着跳动的一簇烛火,心头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着兰哥儿将来真如那位珩大爷所言,能为高官显宦,光耀门楣,纵是让我怎么着,我也甘之若饴的。”
其实,这就是李纨几年的真切感触,荣府不管是贾母还是王夫人,都将目光投在宝玉身上,好在膝下还有儿子可以排遣愁闷。
素云笑道:“奶奶,过了元宵,兰哥儿就要开学了,是不是过两天,奶奶领着兰哥儿去见见珩大爷,或是以后奶奶常过去问问兰哥儿的读书情况?”
李纨闻言,凝了凝秀眉,迟疑道:“若过去,就不好空着手,我想想罢,而且去得太勤,只怕人家也有闲话。”
她这寡妇失业的,上次请东道儿,都没少使着攒下的体己银子。
再说,她哪能跑的太勤,落在旁人眼中,不定传出什么不堪的闲话。
素云笑了笑,轻声道:“奶奶,其实若是学琏二奶奶那样,常到珩大奶奶那边儿坐会儿,或是陪着说会话儿,或是摸摸骨牌什么的,如是熟稔,想来以后有事烦劳着,都是奶奶嘴边儿的话,从来都没有临到头上再求人的。”
李纨闻言,却如拨云见雾,秀眉下的双眸一亮,低声道:“上次她还向我问过子嗣的事儿,我……”
说着,也觉得这话题似有些羞于启齿,白腻脸蛋儿上,悄然浮起两朵红晕。
这般一说,素云反而拧起眉头,眸中现出思索,道:“说来,这珩大爷与珩大奶奶成亲有段日子了,倒没听着珩大奶奶肚子有什么动静。”
碧月轻声道:“不是还有尤家两个姨奶奶吗?私下里,几个丫鬟都说这二尤姐妹颜色好,大爷也是艳福不浅呢。”
一些丫鬟常随着主子出没宁国府,自也见着尤二姐、尤三姐两人,丫鬟私下里难免不会议论。
就连宝钗与黛玉,也常有下人拿来对比。
素云轻声道:“不是说还没过门呢,珩大奶奶刚过门不久,是倒也不好纳妾,不过,如是以二年再无所出,也不好说了。”
一般而言,一年无所出,就会有一些闲言碎语流传。
李纨听着,有些心惊肉跳,皱了皱眉,止住了两人的议论,微恼道:“越说越不像了,这些如何好议论着主子,让人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不知闹出什么塌天的风波来。”
素云和碧月脸色悻悻然,也不好多说。
李纨则在两个丫鬟的侍奉下,洗漱罢,去掉外裳衣衫,只着一件里衣,哺育一子的粮仓巍峨丰盈,掀开被子,躺在凉衾之内,随着外间帏幔徐徐放下,床榻灯火昏暗,将一双忧愁郁结的明亮眸子遮掩。
李纨却一时间睡不着,在床上烙着饼子。
只得想着来日儿子的前程,自己封着诰命的盛大场景,但往日百试百灵的招数,今天却有些不大好使。
时近三更,外间传来一声梆子响,李纨听着外面的动静,两个丫鬟传来的均匀呼吸声,清晰可闻,分明睡得香甜,在静夜之中,对孤枕难眠之人,却有几分烦心。
“都三更了。”
思量着,贝齿咬了咬樱唇,一手解衣,一手及下。
微微闭上眼眸,开始回想那记忆深处的温存,点点滴滴,但时隔多年,自家夫君的轮廓都记不大清了。
幽幽叹息倏然响起。
然而,心湖中忽地倒映出一张清隽、削立的面孔,李纨芳心一跳,连忙驱散一空。
也不知多久,反完封建压迫、反完礼教束缚的李纨,暗夜之中,脸颊早已滚烫如火,心底忽地生出一股内疚神明来。
旋即,神思困倦,渐渐睡了过去。
此刻,睡不着的不止李纨,元春离了探春院落,回到自己所居院落,坐在床榻上,捏着贾珩先前所给的手帕,垂眸之间,看着手帕上“珩”字,仍是怔怔出神。
丰润、妍美的脸蛋儿在灯火映照下,愈见温婉如水。
就在这时,灯影摇曳,袭人端着铜盆,轻声说道:“姑娘,洗洗脚,早些歇着罢。”
元春忙将手中手帕绞在一起,抬起美眸,轻声问道:“金钏安顿下了?”
袭人低声道:“我刚才劝慰她,她哭了好一阵,用了些稀粥,已睡下了。”
如依鸳鸯所言,金钏、袭人、鸳鸯几人都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寻常。
元春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她是个苦命的,以后先让她服侍我就是了,等过二年,宝玉再大一些,我再给她想想法子。”
袭人闻言,正在弯腰放着铜盆的手颤了下,盆中热水荡起圈圈涟漪,少女眸光微动,轻声道:“大姑娘仁厚,说来,这还是她的福分了。”
元春再次叹了一口气,转而看向脸蛋儿柔媚的少女,柔声道:“你打小伺候宝玉,时间还长一些,宝玉这性子,这几年倒也不知怎么的,怎么这样了。”
袭人柳叶眉蹙了蹙,有着几分天然玫红的脸蛋儿上见着思索之色,少顷,才定定看着元春,轻声道:“二爷,他是淘了一些,但其实本性不坏,也是这二年大了,知了人事,再也不能当小孩儿视之了。”
元春一听,美眸闪了闪,倒也觉得颇为有理,点头道:“是啊,以后需得好好教导才是。”
却是想起宝玉小时候抓周时,也是抓着钗环,那时候没见如何不说,反而为长辈笑闹着。
这其实就是一种感观,同样的举动,八九岁或还算天真可爱,等三十多岁还那样,就是巨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