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含元殿
此刻,殿中群臣或跪或站,面上神色各异,但都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戴权手中的那份军报和奏疏。
崇平帝微微颤抖着手接过戴权递送而来的军报,迅速展开,阅览而毕,现出团团红晕的面颊喜色难掩。
“好!此战过后,和硕特蒙古精锐全失,湟源、海晏几如砧板之肉!宰割由我!”崇平帝阅完军报,感慨说道。
下方的军机重臣面上则是现出疑惑之色,目光都落在那份军报上。
施杰好奇问道:“圣上,未知卫国公如何笃定和硕特蒙古会与我大汉决战,臣等疑惑不明。”
如果按和硕特蒙古的作战特性,大概就是实力不如汉军,然后全军遁逃,在茫茫草原上和汉军展开追逐战,怎么给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在兵寨中等候着卫国公,并与之鏖战相持半月之久?
崇平帝自晕厥以后,难得现出一丝笑意,语气欣然说道:“子钰知和硕特蒙古的多尔济与岳讬持兵马藏匿在湟源、青海,故而以兵寨攻防相诱,而后以反间计诱使敌寇分兵埋伏沟谷,为子钰将计就计。”
说着,将手中的军报递送给戴权,说道:“让诸卿都看看。”
戴权躬身应是,然后拿过军报,向下方的群臣的传阅。
施杰则是面色疑惑,说道:“圣上,反间计?”
提及此事,刚刚拿开贾珩奏疏正要阅览的崇平帝,抬起头来,目光阴沉几许,说道:“抚远将军之婿,西宁卫都指挥使方晋,其人与女真的岳讬暗通款曲,传递军情,导致大军相继败逃,待将此人槛送京师,有司鞠问其罪,当处于极刑!”
此言一出,殿中群臣面面相觑,心头剧震。
这还有奸细的事儿?
而军报则在朝臣之中传阅起来。
首先是内阁首辅韩癀,接过军报,微微眯着眼,迅速阅览着。
从当初领兵前往湟源的东峡谷口,如何与敌相持,如何利用反间计,如何分兵袭破和硕特蒙古两路兵马,再到最终打通东峡谷口。
可以说,无不体现八个字,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所以先前的什么相持鏖战,日损千卒,全部都是钓鱼手段。
半月下来,汉军伤亡一万,仍毫无寸进,正是这样的局面,吸引了和硕特蒙古的兵马固定在一地。
目的就是吸引和硕特蒙古的岳讬、多尔济等人持续投入,以为可以算计汉军,然后以己之短攻敌之长。
这当然不是韩癀自己悟出来的兵略,而是贾珩在军报上细言用策之因。
而传阅到军机大臣施杰之手时,阅览而毕,更是啧啧称叹,说道:“这就是速胜之由了,和硕特蒙古如果不与我军相持,而是散落于草原,行近而袭扰,一击不中,即远而遁逃,只怕三月都未必能克敌!”
那时候,青海和硕特蒙古如果真的不敌,就可远遁大漠。
但当时岳讬不取此策,其实还是受了多尔济的左右,不想丢下海晏以及青海周围的部族,而且知道根本对付不了京营大军。
而杭敏以及石澍等人也在心头暗暗佩服这等机谋。
下方群臣皆是传阅军报。
崇平帝也看完了贾珩关于后续青海治理、安抚以及收复关西七卫乃至西域的奏疏,目光越发明亮。
以察哈尔蒙古分化、拉拢青海蒙古部族,威胁藏地,以关西七卫移民实边,收复西域。
待站着的众臣阅览完军报之后,下方跪着的群臣也有幸看到了军报之上的奏捷文字。
庞士朗手中拿着军报,第一眼下意识看向军报的印鉴、签押等处,嗯,这是当初在河南之变,让牛继宗愚弄之后养成的习惯。
旋即看向其上的文字,面色微顿。
崇平帝放下手中的奏疏,看向下方一众朝臣,目光在跪着的朝臣脸上停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说道:“卫国公久经兵事,足智多谋,这次大破敌寇,可谓绸缪已久,诸卿多虑了。”
说到此处,不由看了一眼庞士朗,先前就是此人说子钰智穷计拙……
而庞士朗此刻跪在地上,刚刚递过军报给一旁的礼部侍郎柳政,忽而心神一凛,抬眸之间,却被天子一眼瞥过,浑身冰寒,手足冰凉不胜。
完了,完了。
圣上为何只盯着他?这地上跪着这么多人,为何偏偏盯着他?
他方才调门没有那些科道御史高……
崇平帝红光满面,眉宇间的忧愁之色更是一扫而空,沉声道:“诸卿,据贾子钰所上奏疏,奏疏所言,和硕特蒙古正在攻略藏地,先前部众之中的八万精锐骑军更是抽调远赴藏地支应,而青海等地仅有六万精锐,此外大概募集了两万丁壮,此役可以明确,京营歼敌五万精锐!”
下方群臣一时默然,倒是面有喜色。
说到此处,中年帝王目光逡巡过殿中群臣,道:“至此,青海和硕特蒙古主力为之一空,朝廷京营大军可顺势收复湟源、海晏等地,乃至扫荡青海周围诸番人部族,这与先前严烨等人歼敌数千,收复两城,实则中了敌寇诱兵之计不同,这一次是沉重削去了和硕特蒙古的主力,正如子钰所言,存人失地,人地俱在,存地失人,人地俱失!”
说到最后,这位中年帝王仍有些心头唏嘘不已。
人地之论,当真是振聋发聩,如黄钟大吕。
先前严烨、柳芳等人就是歼敌不过数千,就敢深入主力尚在,群狼环视的青海湖畔,不被和硕特蒙古围攻,而致全军覆灭,怎么可能呢?
这在一开始就打错了算盘!
这…他当初为何会用严烨、柳芳等人,这些人蠢不可及,对兵事根本一知半解,如下方跪着的文臣。
是了,上次似乎也是这些文臣的蛊惑和离间,才产生了疑虑。
殿中群臣面色微动,听着那位中年帝王所言,心绪更为复杂。
这卫国公经此一役,愈发得圣上器重了。
或者说,那卫国公本就是帝婿。
韩癀面色一紧,拱手道:“西北大捷,臣为大汉贺,为圣上贺!”
军机处的众臣,也纷纷出班,朝着那中年帝王纷纷行礼禀告说道。
下方群臣有的也反应过来,纷纷向着那端坐在御椅之上的中年帝王道贺,此刻下跪而拜,似乎更多了几分虔诚。
而仍跪在地上的大汉文臣,脸上神色不一而足,也有一些顿首而拜。
当真应了那句话,中国有句古话,西西物者魏俊杰……
崇平帝目光逡巡过下方群臣,说道:“都起来吧,孙子兵法说,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不可不察,诸卿,兵事关乎社稷荣辱,不可妄议。”
其实,先前群臣皆持反对之声,这位天子在收到捷报之后,反而并没有如一开始那般恼怒。
因为……
崇平帝这次毅然决然地站在了胜利者一方!毫无迟疑,坚定无比。
虽然此举不能彻底冲抵任用严烨、柳芳等人的决策失误,但也在无形中又甩开了一口黑锅。
当初就是一众朝臣撺掇着崇平帝,防备着卫国公贾珩,如今又是不信卫国公,但这一次崇平帝却乾纲独断。
可见,上次都是听了尔等文臣的蛊惑啊!
毕竟如此之多的文臣,大凡国之圣君,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崇平帝也不能一意孤行不是……
虽然黑锅完全甩不完,但甩一部分就已经足够了。
圣明无过皇帝,如此一来,也不用下什么罪己诏。
殿中众臣闻言,心头松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面上神色复杂。
科道言官失魂落魄,垂头丧气。
如王学勤、郭璞等脸皮薄的,则是心头羞愧,紧紧低头,心头懊恼不已。
庞士朗则是双腿发软,面色苍白,更是一阵阵后怕。
至于姚舆和柳政等人,二人倒是面色如常,坦然自若,二人觉得自己系出一片公心,既是大胜,那自是不用召回卫国公了。
崇平帝又看向一众站将起来的群臣,说道:“既已大胜,和议之论不必再提,粮秣辎重之事,户部也不能短缺了,朕闻河南番薯今岁喜获丰收,户部周转调度,将粮秣供应至大军,保前线军需无缺。”
齐昆面色一肃,拱手道:“户部最近正在加紧筹措粮秣,还望圣上放心。”
可以说,胜利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而且后续用兵要少了许多争执。
而且如果能顺利平定西北之乱,江南新政也能继续挟胜推行。
崇平帝默然片刻,又道:“贾子钰奏疏曾提及,如今和硕特蒙古势窘,可能会引西域的准噶尔可汗至青海助阵,搅乱西北局势,可能后续还有用兵,我大汉退无可退,只能一并击败,如果一战而胜,关西七卫乃至西域都将插上我汉家旗帜,但贾子钰也提及,如果准噶尔以及藏地的和硕特残部不再出兵,正好休养生息,将青海纳入归治。”
子钰并非是穷兵黩武的好战武将,想来已慎重评估过青海蒙古的局势,做好了后续考量。
殿中群臣闻言,倒是一时无言,主要刚刚经历那么一遭儿,不知如何奏对。
施杰拱手道:“圣上,微臣以为如果能打赢一场,就怕藏地的和硕特蒙古也来夹攻,卫国公两面作战。”
崇平帝道:“施卿所言在理,子钰已有通盘筹划,奏疏中提及,可能会让察哈尔蒙古收复部分蒙古番人兵丁,以安抚青海等地,抵御藏地的和硕特蒙古。”
不管如何,青海的这场战事应该已经奠定了胜局,等到捷音再次传来,就是收复失地,青海平定了。
念及此处,语气欣然几分,说道:“诸卿,西北之事至此方定,先散朝吧。”
至于晋爵之事,要等贾珩克竟全功以后,再行封赏。
如果真的平定青海,拓边关西,剑指西域,封为一等国公还真有点儿薄功的意思。
那时候还得想想法子,真有些头疼……这子钰功劳立得也太快了,真不全怪文臣戒备,建议他用严烨、柳芳等人。
崇平帝暗暗想着,然后在戴权的搀扶下,带着几许幸福的烦恼,退朝返回后宫去了。
而不知何时,从自己当时心存疑忌,变成了文臣戒备。
这就是帝王……
随着时间过去,记忆逐渐淡化,可能又不知剪辑、修改成什么版本。
或者说,纵然陈汉修史,多半也是文臣疑之,帝举棋不定,遂错用严、柳等人,事后悔之不及。
也算某种程度上的岁月史书……
待众臣三三两两离了含元殿,行走在殿前的广场上,心头都为方才的朝堂议事争执陷入莫名的情绪。
经此一事,科道言官可谓大受打击,这么多少人相请,结果没有多久,捷报就传将过来,一众言官甚至都有些心灰意冷。
好好的一场仗义执言,消弭兵祸,却成了一场闹剧!
至于韩癀、赵默等人脸上也凝重之色多过喜色,听方才天子的意思,似乎还要让卫国公进兵关西七卫,收复西域,这真有些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了。
而秦业与工部尚书赵翼则是沿着宫道向外面走着,一旁的赵翼向着秦业道喜。
贾政则是面带喜色,步伐轻快,急切想将西北大捷的好消息带回家中,给贾母分享。
而此刻神京城中正值一片欢腾之中,军民欢庆,鞭炮齐鸣。
原本提心吊胆的京营军将亲眷,闻听捷音,也都转忧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