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郑大帅看对面的梁军,也感觉自己像叫花子。
双方就这么隔着三四百步,如同两只凶兽互相审视、打量,想要找出对方破绽,一时却都不急出手。
如此对峙至日暮时分,喝了一天风,两军各自回营。
……
韩勍回来,虽只是空跑加站了半日桩子,仍觉十分疲惫。几十斤铁甲罩在身上,又不能一直骑马,韩将军其实大半时候也得站在地上,能不累么。
将铁盔放下,倒在木榻,将双腿垂于榻沿,任婢女脱下靴子,将冻得冰凉的双脚放进温水里细细揉搓,真是舒坦。
正昏昏欲睡之间,听卫兵禀报:“李思安将军求见。”
李思安?他来干什么。
半梦半醒的韩勍不情不愿地起身,转到前堂,李思安已在座等他了。
“贞臣呀,何事如此着急?”有些腹饥,令从人端上酒肉,韩勍边吃边问。
李思安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探手过来,掰走半条腿啃了两口,道:“韩哥儿,这仗打得窝囊啊。你我追随圣人以来,何曾如此?
数万大军堆一堆儿,战又不战,走又不走。”
韩勍心说,你这就是满口胡柴,三哥打得窝囊仗多了。
再说,这次也还行吧。一路推进到此,其实战场主动始终在我军手里,明显是压着贼兵在打。
而且,在韩勍来看,对王景仁烦归烦,这老小子稳重用兵的方略他觉着没错。
为筹划此次北伐,圣人准备数载,这些内情韩将军还是晓得的。过几日,等罗周翰那几支队伍过来,北面行营战兵将超过七万之众。此外,身后还有天子、杨师厚的数万大军随时准备出动。
如此阵仗,当然是要稳扎稳打。
看韩勍不接腔,李思安道:“堆在柏乡也不是个事,我想请命向西走走,看看那边能否渡河。来而不往非礼也,不能任由辽贼这般嚣张。”
韩勍张嘴打个哈欠,道:“你欲何为?”
李思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试探试探辽贼斤两。你我两部,二万余精锐,过河看看辽贼怎么应对。
柏仁辽贼没守,柏乡也退了,我想瞧瞧这高邑他要不要。”
看李思安说着开始眉飞色舞,韩勍就感觉奇怪。
到柏乡,他韩勍就不着急了,李思安你这么积极干什么。
但是有些话也不好明着问李思安。有默契给王景仁拆台是一回事,明目张胆搞勾连给主将下绊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让三哥知道,绝无好下场。
又想,试探下敌军倒也应该。
辽王对梁军所知不多,梁军又何尝不是如此,除了知道辽贼马多,对面敌人究竟有多少兵马,里面多少精锐,多少鱼腩,也是一概不知。
在脑海里将附近地形想了两遍,韩勍犹犹豫豫道:“也罢,你先去做准备,待明晨我与王帅商议后再做定夺。
记得,无令不可轻动。”
李思安闻言道:“晓得!”
此次出征,王景仁最大的顾虑就是手下这帮兵头不听话,若在战场上逡巡不进、有令不行,那他真就凉透了。所以,王大帅是打定主意持重用兵,主动进攻是绝不开口,非得等这帮杀才们忍不住了,他再顺水推舟。
韩勍主动请令出击,王景仁心里持谨慎欢迎态度。因为他也需要通过这种试探来摸清敌军状况。在之前的斥候战中,辽贼十分硬扎,这边一个活口都没抓到,反倒折了不少人手。
王大帅想着,哪怕碰个瓷呢?捡几个活口回来问问话也行啊。
作为主帅,每天的功课总要有点内容不是。
十二月廿八日。
大清早,梁军就在柏乡以西大约十里处搭建浮桥,做出渡河姿态。
挖沟、修桥,这都是梁军的看家本领,一上午就在河面并排搭了三座浮桥。
辽王见状,仍由周德威、郑守义领军出迎,在水北五里列阵。
这是三天之内辽军第三次出营,梁军是第二次。前面两边都是干瞪眼,连个油皮都没擦破,但今天这个气氛就明显不同。
梁军迅速过河,背水列阵。龙骧前、后、左、右四军,一万二千骑,李思安相州兵一万二,其中一万步军、二千骑军,合计二万四千人。不但兵力比昨天多了一倍,骑兵更是达到一万四千骑之众。
龙骧军是侍卫亲军,就是梁帝的亲兵、私兵。前身可以追溯至宣武镇的左右亲随军,素为梁帝重视,可称是大梁的万岁军之一,根正苗红,战斗力爆表。
李思安的相州兵是以部分梁军老卒打底,招募相州子弟成军,皆武艺娴熟且朝气蓬勃,毫无老魏兵的颓气。
这二万余人着实不凡,立在旷野,气氛肃杀,很有排面。
对面辽军除了铁林军、毅勇军步骑一万八千余,还有辽王的亲军一千,总计不到二万人。其中步军一万,骑军九千多不到一万。
两边兵力相似,阵型亦相似,皆以步军居中,骑军列于两翼。
昨天是辽军背水列阵,梁军围观一日。
这回身份互换,梁军背水列阵。
韩勍寻个土坡站好,登高望远,见对面军容严整不输于己方。又目测对方兵力,步军彼此相当,似乎骑军略少。回头看看南岸,已有军队集结,随时准备过河接应。
又远眺东北,辽军亦有后援。
数万大军对垒,这气氛很容易让人上头。好在韩勍还算清醒,记得今天过河只为试探虚实,并没打算死磕。
韩勍有心向前压试探,又怕惊了辽贼扑上来拼命。那样自己打是不打?打就是换人命,龙骧军可是韩哥的本钱,舍不得这么造。不打,就更丢人。思虑再三,韩将军又觉再这么吹一天风也挺没劲,便下令全军向前压上一百步瞧瞧情况。
今天辽王说是来观战,主将仍是周德威。韩哥不想硬拼,他老周同样不想打这种呆仗。在夏州,他就跟杨师厚拼过刀子,实话说挺疼的。
看对方动了,周德威感觉老板在侧,自己无所作为就输了气势,便心里默默数了对方的步子,正好是两停。
于是,周哥下令,全军也向前百步,也是两停。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哎呀。
韩将军见状,准确地把握了对方将领的意图。再看身后浮桥,他也不想硬干,就令军士停下,只在阵前鼓噪,却再不上前半步。
果然,他不动辽军也不动,两边就这么面对面再吹风一日,到日暮时,还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到营中,郑爷摘了头盔嘟囔道:“头儿,这打也不打,日日站桩子吃风算怎么。”三天了,每天早上出营喝一天风回来,二爷没这么干过啊。
从军以来,打南到北,自东到西,就是最近两次对上梁兵难受。你看人李存勖,死得多脆生,干净利落,多好。这梁军就偏不爽利,铁刺猬一样无处下嘴,而且这些年骑兵也越来越多,想起几次被梁骑追得满山跑,郑爷就满肚子委屈。
前几日就被梁骑从漳水对岸怼回来。
昨日列阵,对面是万多骑,今天呢,好乖乖,得有一万四五千骑吧,奶奶的比这边还多。而且梁军花呀,那一身彩绸鲜艳,铁甲耀日,看看马也不差,天不怕地不怕的郑老板,压根就没有上去硬碰的打算。
可是不硬碰又能怎样?这种仗,简直就是煎熬。
辽王也不管他嚷嚷,谓周德威道:“镇远,你怎么看?”
周德威道:“不好打。梁军稳重,朱贼历次大战,总喜凭籍汴州钱粮充裕,这般对峙拉锯。先为己之不可胜。一俟窥得对方疏漏,再出击得手。
天佑三年时,大王曾与梁贼在沧、冀僵持数月。
我看,此次亦需长期对垒,不可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