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有士兵来汇报情况,二儿子朱有珪下去片刻又来。
这悉悉索索的响动都逃不出梁帝的法眼,但他只是双目望向远方,望着贼兵远遁的方向,头也不回,声音萧索地问:“吾儿,何事?”
朱有珪躬身道:“父皇,逃归了樵者、刍者数人,报说其在武邑一带为辽贼所掳。同行大部被杀,昨日放了他几个回来报信,说,说,说……
小伙子有点犹豫,说半天也没说出来。
“讲。”梁帝语气平静,平静地冰寒刺骨。
朱有珪硬着脑皮说:“说是辽贼大队到了。”
“放屁!”朱三哥都被气乐了,还他妈辽贼大队。
这是谁?玩得挺花啊。
一边放了活口报信,一边跑来踹营,这是有多不把爷爷放在眼里。
辽贼大队是绝不可能。这些草包再窝囊,再无法无天,大队辽贼过境也不可能全没反应。真是大队,就方才那个乱法不早就打进来了。
但是,小队也不行啊。
这里是贝州,是贝州,是贝州。
不论辽贼是从东边过来,还是北边过来,杨师厚、李周彝都是死人吗?
究竟是贼兵太狡猾,还是我军太无能,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
忽然,梁帝感觉喉头有点甘甜,两眼一黑就往后倒,耳中只余一片慌乱。
……
盐山。
沧州治下。
清池东边的这座小城,顾名思义,积盐成山也。
不论怎样,李老三与杨师厚达成了事实上的某种默契。李老三不派兵向西挑衅,杨师厚也只是照例巡查,双方游骑往来演戏,却都没有动兵拼命的迹象。
至少表面上如此。
也不知道是在演给谁看。
反正杨师厚愿意,李老三更没有意见。
这项巡查的任务最近主要是李崇德担任。郑守义的这个妹婿在前面清池一战大放光彩,最近风头狠劲呐。连郑大帅对他也高看了好几眼,甚至抽了个空子打上门,狠狠将这个妹婿捶了一顿。
奶奶地,跟着李老三憋坏,害得他老郑险些丢了大丑。
也是李老三没有彻底瞎了心,最后关头把他毅勇军的畜牲都给带走,否则,非得闹出大乱子,他郑某人弄个不好都要死于自家马蹄之下。
郑守义没法找李老三的晦气,那就只能是妹婿遭灾了。
就这么个吃里爬外的东西,不打何待!
有元行钦这个地头蛇帮忙,李枢密最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搞春耕与走访调查上。他已经走遍了清池左近,便来盐山瞧一瞧。
向导,是新鲜出炉的巡抚沧、景、德、棣等州大使兼营田使,李君操李巡抚。
这个巡抚使是李老三想出来的名头,还兼任营田使。李君操老汉接到任命,知道责任重大,车都不乘,不顾年高一路骑马赶来清池赴任。他蹉跎半生,不曾想到了暮年却此际遇,做了华夏大地上的首位巡抚使,绝对开天辟地第一人。
尤其是将这个营田使从一镇节度使的加衔里分离出来,这是华夏第一次,也将成为辽王治下的新惯例。
作为首开先河的第一任,为了治理好义昌,李君操老汉做了不少准备。他根据工作经验与东家的喜好,从幽州带了大批幕僚、帮手过来,到地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搞起大调查运动。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李枢密的口头禅。
从山北到塞内,一脉相承。
如今在辽王治下的各个重要官署,从县令到刺史,都至少会有一福字,或者是一块匾,上书“无察则勿言”五个大字,悬于墙上供人观瞻。
去年,这五个大字的牌匾,在幽州子城的明堂里也已高高挂起。
“盐山这边接纳了近万户百姓,大部是从南皮过来,也有少数从德州逃至。义昌地少人多,本地肯定是安置不下。再说,这边挨着梁贼过近,只怕本地人户亦不自安。我已同韩刺史联络,准备入夏后走海路安置一些过去山北。
仓中存粮甚丰,足以支用。
目下已让彼等难民帮忙春耕,之后还可以开一回渠,以工代赈皆有成例,不劳明公费心。”李君操一把年纪,到地就扎进基层,一边调查一边指导工作,根本不敢在官署里坐着。
从已故的辽王到如今的李枢密李留后,兄弟俩都是好动的性子,没事就爱往田间地头跑。“无察则勿言”,这哥俩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干的。
官员们在这兄弟二人他手下混饭吃着实不易。
李君操带路,也不怕盲人骑瞎马,反正有军队护卫,就沿着官路转悠。
看了农田,也看了盐田。这边也打算沿海开一批盐田晒盐,降低生产成本。
这边水产丰富,鱼肥虾美,未来也要大力开发,供给军中。
李枢密是准备官府出钱修个码头,方便渔夫出入,也方便官府捉钱……
错了,是方便大力发展捕捞业务,富裕民生嘛。
总之是要好好搞生产。
取得一地,建设一地,李老三可不只是嘴上说说。
从山北到塞内,同样是一路干下来的。
一行人沿途寻了块平地造饭。
郑守义等几个军中宿将围着一张折叠木桌,各自有个小马扎坐着。桌上摆着几个马盂,都是一升容量的那种,里面盛着炖羊肉、韭菜炒鸡子等诸般菜肴。
李老三围着围裙,带了两个火头军在边上的两口土灶忙正在活。其中一口灶上摆个铁锅,锅里的鸡子红烧肉正在咕嘟嘟收水。另一口土灶烧得一堆木炭,正烤着两把羊肉吱吱冒油。
拌好了调料,有细盐、胡椒粉、西域茴香、茱萸粉等物,李老三以手指捏了撒在肉上,将羊肉拍拍上桌。复以木勺舀了铁锅里的汤汁,试试味道不错,也把个铁盆盛了摆好。
末了,李老三将围裙摘去,招呼火头军给每人盛好热腾腾的大米饭,自己也围在桌边坐下,道:“条件比较简陋,随便吃一口。最近都辛苦了,我这里先干为敬。”说着举起一囊葡萄酿带头喝一口,众人也都跟进。
能吃到李老三亲自下厨做的佳肴,这就跟能吃到郑老二亲手宰剥的畜牲一样。是一种亲切,是一种荣耀,是肉体和心灵的双重享受。
李君操道:“明公为社稷操劳,我等不过附于骥尾,怎当得辛苦二字。”
李崇武对这等谀词既不在意也不拒绝,请众人开动。
郑守义从来晓得这小白脸手艺好,风卷残云三两口将饭菜下肚,先垫了个半饱,将箸放下,自去加饭,抽空道:“李巡抚,我得说你两句。
你这是舍近求远,厚此薄彼呀。晓得与营州商量,怎么不来问问某家?俺振武军也缺人,这些百姓得给我留些。”
添好饭回来,郑大帅嚷嚷了这一嗓子就埋头继续奋斗。
李君操道:“呵呵,郑帅莫急。沧、景有许多逃难百姓,待我弄清状况,定要烦劳郑帅。”
李老三拿着根肉串撸了,道:“啧啧,还是差点味儿。”
郑二感觉李老三真是挑剔,这非常不错了,还差点味儿?
可能是最近诸事顺利,李枢密情绪大好,攀上一块高岩,从此向东远眺,正见海浪滔天,不禁吟唱道: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对于李老三这种间歇性抽风的表现,郑老二表示无视。他唱他的,郑二专心干饭不耽误。作为资深厨子,胖五郎忙活完,在距离郑二较远的一角坐下,抖着脸上的肥肉也开始奋斗。
郑二随手拾起根草茎剔牙,眼角就在这胖子身上转悠。
也不知怎么,看这胖子是很不入眼。不过嘛,人家是李老三的红人,郑二也不愿招惹这厮,默默地清扫了第二盆饭菜。
真是上了年纪,若倒回去几年,不搞掉三大盆都对不起李老三的辛苦。
李君操忽而道:“嘿,明公可知曹公这《观沧海》正在此地所作?”
“哦?”李老三从石上跳下来,好奇问,“竟如此凑巧?”
李君操捋须道:“碣石山正距此不远。昔年曹公北征乌桓凯旋,途经此地,夜做此诗,歌以咏志。”当然,转头南下去打襄阳刘表,然后就在赤壁栽了个跟头。这后半段,李巡抚非常明智地没有讲。
李枢密闻言,兴奋道:“我说呢,突然有感,就想起这首诗了。
左右无事,不若我等今夜宿营于此,待月挂中天,观星汉灿烂。”掰着指头算了算,李老三感慨道,“曹公征乌桓凯旋已年过五旬。咳,年纪大了心急,打下襄阳没有见好就收,在赤壁翻了船……
自此中华一统无望,又蹉跎多少岁月。
可惜,可叹。”
郑守义吃着有点撑,干脆起身也跳上那块大石,顺着李老三的样子远眺,居然也体会到了李老三所说那种意境。
就是,置身山海之间,感慨天地壮阔。
对于李老三后面话,郑老二就没大听了进去。
却是边上李君操心曰这位大帅心是真大,什么都不忌讳。当世曹公可是梁帝,从地理上看,咱这边最多算是个袁绍。怎么着?盼着被朱三推倒么。
李巡抚自在心里琢磨,李枢密那真是全不在乎,毫无角色错乱的自觉,吃饱了饭感慨两句,开开心心张罗队伍扎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