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柳城,粮食丰足、器具充盈,王铎虽声名不显,却是个老军,死人堆里爬出的,并非饭桶,秃头蛮拿头打么?再说,就算不计代价拼下一城两城又如何?卢龙雄兵主力不损,难道不会报复?
掳掠?契丹能来这边抢,唐军就不能去扶余抢么?
互相伤害?
营州有塞内为后盾,就算全打烂又怎样,但是扶余砸烂,秃头蛮喝风去么?
打不下城,掳掠意义又不大,那就是要杀人?比如算计他老张或者李三?
这就更可笑。不是不能想,但过于异想天开吧。
巫闾山以东这边地势平坦,无处设伏。即将入夏,大辽泽泥泞不堪,难道契丹想藏在大辽泽里,等机会暗算他?还是有信心在平原上吃掉自己这万余骑?阿保机打算出多少兵,准备死多少人?
无数个问题在眼前徘徊。
张将军难呐!
……
五月二十六日。
契丹军居然真的开始攻城。
头数日打得比较儿戏,胡儿们乌泱泱冲上来,护城壕都过不了就被箭雨射回去。城头的武夫们都开始将守城当成炫技现场,尤其是卢龙军一批新兵蛋子,刚上城头时着实紧张,待发现胡儿们如此拉跨,一个个都抖起来了。
但是到了第三日,画风突变。冲上来的不再是胡儿,或者说,不再是阿保机的军队,而是被他们掳来的部民、汉儿。尽管已经进行了疏散、告警,毕竟地域广阔、时日短暂,仍有相当数量的人口被契丹俘获。比如燕城以北的各部至少过万被俘,周边屯点居民亦有过千失陷,具体完全没数,只看见他们被秃头蛮用刀逼着上来填沟壑。
哀嚎一片。
眼见着人群靠近,城头不论卢龙军还是燕城军都很傻眼。说到底,他们大多没怎么经过实战,尤其燕城军,不但是半只菜鸡,城外更有许多就是其亲眷。燕城军,最初是征募燕郡城精壮充数,后来就由退役老兵及迁来的汉儿精壮逐步替换,原先那些大部都重新安排去耕牧、做工、修桥铺路。
这二三年,从塞内陆续牵来大批汉儿,极大改变了营州的人口结构。也正因如此,在燕城附近屯田的大多都是军士家属。
如此局面,燕城军难免迟疑,不敢发矢,初来乍到的卢龙军更不敢作孽。胡儿们便借着这个当儿,玩命填土,眼见壕沟都被土袋堆出几条通道,感觉火烧眉毛的王指挥忍不了了,带着一批老军壮胆,冲上去,硬着头皮斩了几颗脑袋,这才逼得军士放箭。
亲见城下惨嚎一片,韩刺史气得血灌瞳仁,抽出腰间钢刀一顿乱舞,恨不能飞身下城,到那胡儿旗下将贼酋手刃。爷爷费劲费力花了多少心血,才安顿了这点百姓,就被胡儿们如此糟蹋,老韩心中真是鲜血长流。
辽王根本无意对契丹赶尽杀绝,事实上,许多契丹都已入夏,而且安居乐业。大唐,在这方面一向包容,凡是归顺的,至少都比他们造反日子好过。辽王也绝非器量狭隘之人,饱读诗书的韩刺史无法理解,为什么阿保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搞这一出。
千言万语,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四个字。
什么?志存高远?那不可能,就是“种类下贱!”
见过大场面的王指挥站在墙头,看着城上城下菜鸡互啄,眼角有点发干。心道好悬,同时又有些疑惑,尽管手下远不能同老三都等精锐相比,但是看看秃头蛮器械粗陋,想攻破燕城怕不能够。是凭那几根大木杆子撞城门,还是那几架飞梯爬墙头么?
……
尽管数日攻城进展不大,阿保机的心情却并不着慌。
在他身边,主要是耶律家的兄弟、亲族。
“敌辇,你看出什么了?”
阿保机的舅哥萧敌鲁见问道自己,沉声道:“城中守军羸弱。”
“不错。”阿保机信心满满道,“我早说,唐儿心在山南,山北只是个空架子。若在从前,唐军早杀出来了,我军渡河就没敢骚扰,这都围了数日,可见一兵一卒出城?只要咱打掉一东一西两支唐军主力,再将这些屯点毁去,嘿嘿。明日起,旦夕攻城不停,我倒要看看,燕郡城能撑几日,柳城和辽城这两支乌龟又能熬到几时!”
……
次日,血战开始。
多年经营,燕郡城外城周长十二里,城高二丈,面阔丈五,每四十步有马面,东南修有内城,长宽各五十步,其中望台即点将台是城中最高处,较外墙还高一丈五尺,站在其上,全城内外景致尽收眼底。
挨着外城的东北角,又围了一座附郭,城墙稍较外城挨了一二尺,如今安置了许多逃在城中的人口。为了避免间隙作乱,李老三对塞外这几座城,都做了苦心经营,如今真的派上了用场。
天微微明,契丹人便出营攻城,仍是撵着所获部民、屯众,搬土堆石,用生命和鲜血填平了一段段城壕。其后,便将些简陋的刀枪丢在地上,让幸存者拿了,继续扛着飞梯登城。
城下,一片哭嚎。
有了昨日的教训,王指挥在军中苦口婆心做了半宿的思想工作,连哄带吓,总算守军还算听令,城头箭矢齐发,打得有板有眼。
在消耗了数批生命后,契丹忽然换上一波悍匪。因胡儿皆着皮袍,城头守军亦未能辨明,待接战才知不同,原来是渤海人与部分野人。这帮杀才口衔刀、手持盾,搏命猛冲,城头守军已经习惯了前面那些软趴趴的节奏,竟被打个措手不及,许多敌军攀着飞梯就上了城头。
眼见城头的菜鸡囊糠,王指挥旋风般带着数十亲兵冲上。这些是城中为数不多的老卒,有的缺手,有的瘸腿,但是作风狠厉、配合默契,着铁甲,持利刃,一个冲锋就将城头的胡儿杀败,解了危机。
城下敌军亦如潮水般退去,王指挥俯在墙头,喘着粗气,心情大坏。
……
城中粮库有多处,内城外城皆有,张桂娘所在是燕城西南角的一处,与内城西墙不远。母大虫丰富经验,请得差事,从城内征召大批壮妇,搜罗大锅囤积柴薪,准备布匹,将全城有数的几个郎中以及全城的屠子都给弄来,做好准备。
累呀!
头两日伤病不多,但是屠宰任务重啊。进城许多人口,还有数不清的牲口,大军围城,哪有粮食养它们,趁着没有掉膘,韩刺史一声令下,全都杀掉,反正城里盐多,统统腌起备用。母大虫自告奋勇,主持了大部分宰杀工作。
好乖乖,短短数日,用废了多少好刀。
前面打了几天,伤兵也没几个,今日倒好,刚过正午,就从城上运下一批又一批伤患,人人鲜血淋漓,哭嚎不止。屠子店的老板娘指挥几个熟手屠子,帮忙包扎止血、接骨截肢、缝合伤口,看看手法都已圆熟,遂让郑老四盯着,自又披了甲,来寻王指挥、韩刺史。
韩梦殷一直在点将台,见这悍妇到了,忙迎上来道:“夫人怎么来了?”
母大虫抱抱拳,道:“怎么伤兵来这许多?”
此时,胡儿正在玩命攻打,王铎忙着指挥顾不上招呼她,韩梦殷就领着母大虫来在窗前,指着城下道:“胡儿发了疯,守军经验不足,方才吃点小亏。还好,王公指挥若定,李军使勇武,当无大碍。”
顺着韩刺史的手指,郑张氏向下望去,正见守兵们将一锅金汁倾泻,烧得城下惨嚎。有几个胡儿刚刚露头,便被军士用大枪戳翻坠落。一个身披明光铠的将领,在若干卫士簇拥下,于城头来回比划,想必就是妹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