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栋久经风雨,忽见老郑说话这样肉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被老黑捏住的胖手都跟着一抖,道:“啊。李司马送些赏赐过来,要赶在上元节给弟兄们发下,我……我这就赶过来了。”
二哥奇道:“元日才发过赏赐罢?”
正常发赏赐已经是直接在后方发到家里,但因为这次是驻扎在县城,且出来一年时间不短,为了方便军士花销,几次加赏都是一半到家一半在营。
郑大帅记得元旦才发过一次赏赐,怎么又来?
小白脸发财啦?
刘三道:“还是每人一贯钱、一囊酒、二斤肉。上元节,大军在外征战,不能让军士流血又流泪嘛。”
反正钱粮都是卢龙一把抓,李三愿意发,郑二当然愿意拿。
军卒有酒有肉过舒坦了,打仗才能卖命,这个道理很朴素。不过,对这些酒肉郑二今天无感,倒是越看刘三越喜欢,抓着刘栋哥的胖手久久不放,道:“大顺元年以来,一十六载。去岁我也忘了张罗,正好你来,走走走,叫上老兄弟聚一聚。”
……
贵乡。
深泽县因有大军驻扎,武夫们有钱又好事,今年上元节盛况空前。
甭别管明天是否开战,至少此时此刻,军民各取所需,共度良宵。
而数百里外的贵乡,则是一片死寂,丝毫不见节日气氛。
时辰一到,贵乡立刻关门宵禁。冬日天黑又早,待到掌灯,除了城头烛火摇曳和城内人家中灯火点点,整个城市安安静静,或者说是死气沉沉亦不为过。若是不说,谁能想到这是上元夜。
其实,按唐制上元节是不宵禁的,何况如今并非国初,很多规矩早乱套了。
奈何?
数万梁兵过境,谁有心思过年?谁敢不小心翼翼?
罗绍威至今已被软禁年余,只要他出不来惹事,牙兵对他倒也不曾虐待。只是处于府中的罗绍威,天天生活在生死未卜的气氛中,并且一眼望不到头,说他度日如年毫不夸张。
罗哥今年才三十岁,短短数月,就已鬓发灰白,形如老翁。
前不久儿媳妇又难产死了,罗大帅……这颗衰朽的心突然就有了一丝生气。
儿媳当然是自然死亡,他哪有胆子戕害梁王闺女。再说,外面杀才们狡猾,若是他动手脚,定瞒不过这些白眼狼。
确实是难产死的。
自然死亡。
非要评价,那就只能说儿媳深明大义,死得好,死得妙啊。
被隔绝内外的日子难过,生不如死。但罗绍威挺住了。借着报丧,杨利言总算得以再次出城去见梁王,梁王的援兵,也终于入城。
领头的叫做马嗣勋,就是眼前这个圆脸汉子。
这厮自称是梁王手下悍将,战功如何彪炳,本领如何了得。不过罗绍威从未听说此人的事迹。看面相,这也不似个武夫,倒像个商贾,生得人畜无害,脸上丝毫不见杀伐之气。
不过这厮胆子不小,带着手下千把号人,大大咧咧就将兵刃裹在货中混进城来,还居然还没被发现?
程公佐那帮杀才,如此好说话了?
也罢也罢,来了就好,不想这些。
罗大帅认真地问:“马将军,梁王大军明夜果然能至?”仅靠城里这点人马恐怕不能成事,仍需有梁王大军接应。马嗣勋说已同梁王约好,精骑数千早已枕戈待发,可是事关性命,罗绍威忍不住就要多问几遍。
马嗣勋倒是颇有大将之风,不紧不慢道:“我军定能如约而至。”见罗绍威满脸期冀,明显是心中不安,暗笑这厮脓包,耐着性子给他解说,“梁王至冀州后,已与辽军小战数合。此前又遣军向东逼近沧州,贵乡守兵遂不疑有他。这二日,我遣人出入城门采买、打探,所见城防亦十分松懈。邺王勿忧。”
他是濠州钟离县人,家中是累世武夫,只是一直声名不显。
其实景福年间他便追随了梁王,怎奈何梁王麾下能人义士太多,显不出他马嗣勋的能耐。此次让他带队来魏博,其实并非因他功高,更非他武勇绝世,恰恰相反,正因他声名不显,且面相温和,头脑灵活。
总指挥李振仔细汲取了王师范的教训,在送人进城这事上避开了所有大坑,专挑手底不差但面相忠厚,还得身材不那么孔武有力的过来。
借着奔丧,梁王备下许多财货、礼品以及祭奠之物,就以让这些精挑细选的军士扮作挑夫、脚力,将兵刃藏在各种夹层之中。进城时,他们亮明使者身份,又是大把好处洒下,也可能魏博兵确实没将这千把号人放在眼里,或者确实被梁军主力吸引了注意力,又可能是因为马嗣勋这张面团脸也起点用,总之是无惊无险地顺利入城。
可是进来后的情况却与预想不同。
梁王本意是他们进城后相机夺取城门,里应外合,但是被罗绍威果断否定。
休看白天守军似乎很松懈,其实是外送内紧,城里城外全是探子。
若非如此,他怎么苦熬了一年,才借着报丧来跟梁王交通。
再说,贵乡各个城门都有瓮城,不管从外攻还是从里打,偷城门是想都别想。自田承嗣治魏博以来,一百多年里,除了自家兵乱,贵乡屹立至今,何时被打破过?此中自有其道理。
不过罗绍威出了个新思路。
按照魏博的规矩,武夫们的甲仗都不放在家里,平时是统一在库里保管,出征用就临时取,用完归库,管理十分规范科学。罗大帅提出,若马将军有胆,他将家中地窖里藏的甲胄五百副并刀盾弓矢贡献出来,并以府中奴客千余,与梁军共击城中牙兵。
动手前,由罗大帅负责派人潜入仓库,毁掉牙兵的盔甲、弓弩。
本来就是有心算无心,牙兵牙将又缺兵少甲,赢面不小。
这计划其实有点疯狂。算上罗府的精壮也就二千来人!不错,赵训等人已被踢出牙兵队伍,如今都以奴客身份托庇于罗府。而城中牙兵至少万人左右,其中一二千在外城,其余屯于牙城。
还不算那些临时征募的夫子民壮。
兵行险着呐!
马嗣勋仔细掂量了风险,仍然决定一搏。
梁军治下最重军功,只要有功,不愁不得后赏升迁。他在梁王手下多年,一直不能冒头,好容易捞着这次机会,定要一鸣惊人。经过反复策划,马将军决定置外城守军于不顾,直接突入牙城,擒贼擒王,先解决了程公佐等牙将。
牙城,类似于蓟城的子城,位于贵乡一角,但里头聚居的是牙将牙兵及其家眷,有点后世军区大院的意思。牙城与民户甚至跟节度使府都隔绝开来,自成一国。有五百副甲,有心算无心,拿下牙城问题不大。
若能击杀程公佐等,牙兵就是一盘散沙,胜算多了不少。
守住牙城城门,外城的牙兵想打进来也难。
为保证胜利,马嗣勋还联络了汴军主力,约定后半夜夺城。按他计划,待城中先动手后,梁兵大队可寻机强攻外城。若外城守军来攻牙城,则梁军主力便有机可乘,否则,等收拾完牙城中的残敌,他亦能杀出来配合破城。
狭路相逢勇者胜,反正就是干。
看事情正按自己策划逐步实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在马嗣勋心中升腾。
富贵险中求,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