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晋阳城中乱起,城外大军也有察觉,只因夜里不明就里,唯恐有诈,辽王下令,谨守营盘,不许外出。
已经胜券在握,不必节外生枝。
而等到天明弄清原委,也就失了入城的时机。
午后,听说张承业来使,李崇文亲率一般文武出营相迎。
老三都此次共同南下,气势恢宏。
北边只留周知裕的广边军以及二千新募的义从军看后路。
足够了,刚刚见识过辽王的刀锋,想来代北之地暂时无人敢冒头搞事。
再加上周德威、李存审的部队,不算辅兵夫子,大概也有五万多人。
因为得了忻、代仓储,粮食勉强够吃。数万兵分为两营,以毅勇军及降军一部驻城东,射日军、豹骑军及另一部降军军驻在太原西南的晋祠。
周德威、李存审所部军队,暂时皆以铁林军为名。
晋祠,初名唐叔虞祠,又名晋王祠,乃纪念晋国开国之君唐叔虞及其母而立。初建于西周,其后屡经修葺,已延绵千载,北齐、前隋与唐朝皆曾扩建。
李崇文与张承业并肩在前,仿佛置身于历史长河之中,徜徉在国朝的一抹残影里。目之所及,辽王不禁揣测,哪里曾留下过太宗皇帝的身影。
毕竟,那是他李大郎的祖宗。
毕竟,那是皇帝的楷模,天子的标杆。
如果说数年之前,辽王尚不能奢望定鼎天下,但是此时置身晋祠,李崇文却有一种感怀。这一路走来,从景城从军,二十余年,他总觉着,祖宗的英灵在抱拥他,在引领他。
尤其是当李存勖倒在他的铁蹄之下,辽王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当年光武帝刘秀起于微末,再造大汉二百年江山,可曾也有过这样的感触?
诶?
哎哎!
有点跑偏。
辽王晃晃脑袋,将这些有的没的甩开。
什么天命,什么造化,还不是得爷爷一刀一枪杀过来。
待李某人扫平天下,天命,自然在我。
老中官要让出半个身位,为辽王亲执了他手,由干儿子张中官陪侧,其余众人跟随其后。
作为辽王治下唯二的节度使,郑守义这两天十分低调。
行军路上,他鼓噪“抢钱、抢粮、抢娘儿”,狠招了带头大哥一顿痛骂。
而且,老黑心心念念拿下晋阳好移镇,此情此景,岂能不夹起尾巴做人。
什么叫对牛弹琴?
什么叫焚琴煮鹤?
老郑此时就是。
受河东困穷拖累,晋祠也免不得有些荒败。要知道,之前梁军围城,数万大军就曾在此宿营,一帮大头兵过境,还指望有什么好?若非需要屋子遮风挡雨,房梁屋栋都得给你拆了烧火。
就这,倒了门墙塌了的塑像,那也是可想而知的。
看这一座座破楼,一架架断桥,郑守义深觉无趣。望一望前面的辽王和那老中官,黑爷百无聊赖。
谈投降就谈投降么,这瞎转悠什么?
也不敢催啊。
一行畅游池、楼、亭、轩,拜了圣母殿、唐叔虞祠,这两处,一个祭奠伟大的母亲,一个供奉英雄的儿子。辽王对母亲的记忆已经远去,但是他当然希望,自己也是个英雄的儿子。
殿内事先做了清理打扫,倒地的塑像已被扶正,缺损也得稍加修缮。
最后,在一处石碑前拜了,领着众人席地而坐。
辽王端详这石碑良久,但见那碑,高有六尺余,宽足四尺,最上几个大字曰,“贞观廿年正月廿六日”,文曰,“晋祠之铭并序,御制,御书。
夫兴邦建国,资懿亲以作畏;分圭锡社,实茂德之攸居。非亲无以隆基,非德无以启化。是知功侔分陕,奕叶之庆弥彰;道洽留棠,传芳之迹斯在。惟神诞灵周室,降德酆都;疏派天潢,分枝璇极。经仁纬义,履顺居贞。揭日月以为躬丽高明之质;括沧溟而为量体宏润之资。德乃民宗,望惟国范。故能协隆鼎祚,赞七百之洪基;光启维城,开一匡之霸业……
至如浊泾清渭,岁岁同流;碧海黄河,时时一变。以夫括地之纪,横天之源,不能泽其常,莫能殊其操。信乃兹泉表异,带仙宇而为珍;仰神居之肃清,想徽音其如在。是以朱轮华毂,接轸于坛衢;玉币丰粢,连箱于庙阙。氤氲灵气,仰之而弥高;昭晰神光,望之而逾显。潜通玄化,不爽于锱珠;感应明征,有逾于影响。惟贤是辅……唯德是依……
昔有随昏季,纲纪崩沦,四海腾波,三光戢曜……而克昌洪业,实赖神功。故知茫茫万顷,必俟云雨之泽;巍巍五岳,必延尘壤之资。虽九穗登年,由乎播种;千录耸日,本藉崇基。然则不雨不云,则有炎枯之害;非尘非壤,则有倾覆之忧。虽立本于自然,亦成功而假助,岂大宝之独运,不资灵福者乎!故无言不酬,无德不报……括九仙而警卫,拥百神以前驱。俾洪威振于六幽,令誉光于千载。岂若高唐之庙,空号朝云;陈仓之祠,虚传夜影!式刊芳烈,乃作铭云。
赫赫宗周,明明哲辅。诞天降德,承文继武。
启庆留名,剪桐颁土。逸翮孤映,清飚自举。
藩屏维宁,邦家攸序。传晖竹帛,降灵汾晋。
惟德是辅,惟贤是顺。不罚而威,不言而信。
玄化潜流,洪恩遐振。沉沉清庙,肃肃灵坛。
松低羽盖,云挂仙冠。雾筵霄碧,霞帐晨丹。
户花冬桂,庭芳夏兰。代移神久,地古林残。
泉涌湍萦,泻砌分庭。非搅可浊,非澄自清。
地斜文直,涧曲流平。翻霞散锦,倒日澄明。
冰开一镜,风激千声。既瞻清洁,载想忠贞。
濯兹尘秽,莹此心灵。猗欤胜地,伟哉灵异。
日月有穷,英声不匮。天地可极,神威靡坠。
万代千龄,芳猷永嗣……
辽王将碑文从头至尾诵读一回,一字不落,最后说道:“贞观二十年,太宗皇帝御制此碑,迄今二百六十二岁矣。
唐叔虞建唐于此而有晋。
太武皇帝起兵晋阳,挽天下于倒悬,而有国朝三百年基业。
世上之事,固有日中而昃,亦有否极泰来。
巢乱之后,天下失序,社稷倾颓,此不待言。
然,我以为,国虽多难,亦可兴邦。
公一心赤诚,我固知之。
然,我之一心,公岂知之?
我曾有言,朱邪家非可成事者。
故晋王于有私恩于我,李某从不敢忘。
然,其于国,则有大过。
此,亦不待言。
这番出兵,我非为私利,乃为大唐社稷而来。
河东形胜之地,据而有之,北,可控阴山、制草原,西,可揽河套、入关内。东与卢龙、义武相应,南则可击洛、汴。
我欲兴邦,必取河东。”
言至此处,辽王诚恳道:“公此来必有以教我,且直言。”
兴复大唐?
居然要将希望寄托在卢龙节度使的身上,这实在是一种讽刺。想当年,正是卢龙闯下的塌天大祸啊。
这算是将功赎罪?抑或是,胡说八道?张承业无从判断,他一介失势的中官,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又或者说,其实就是随波逐流。
嗯,平心而论,这只鸟背上的白毛,好像还真比朱邪家多了那么两根。
收拾心情,张承业直言不讳道:“如何养民?”
辽王道:“欲天下安定,轻徭薄赋必矣。
河东残破,本当免赋数岁,以宽民力。奈何战事不休,皆赖卢龙、义武转输亦不能够。
三郎正在估算财用。河东垦田,盛时当不下四十二万顷,按每户授田一顷,可授四十二万户。而今镇内户口有无十万?卢龙目下岁征粮在三四成之间,我想,亦照此办两年看。
按十万户计,一年或可征粮二百至三百万石。这便减轻山东许多负担,即便有缺口当也不大。
当然,这一路来,我观水利失修,农田荒芜者甚多,如此粗疏亦不妥。
卢龙、义武、义昌,人多地狭,且局势不稳。我原拟向北面州县迁徙人口,因北地苦寒,民不乐从,且那边出产亦不如南边。如今,亦可移民来此充实户口,正是两便之举。
又,山北牲口繁息,草场日渐不堪重负。那边牛羊不缺,唯缺中原财货,正可与百姓交易。我在卢龙、义武种植牧草,使民人多蓄牲口,马、牛、羊皆养得,即能充实畜力,所得粪尿又可肥田,亦可产肉产皮,军民两便。
卢龙盐场便宜,亦可廉价售盐。
言而总之,要尽量使民息肩,改善民生,富民而后教化之。
呵呵。在卢龙,倒是有些成例。不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在河东是否得宜,还不能妄下论断。
我闻张公在此整顿多年,若得公相助,可事半而功倍矣。”
这是他首次与辽王探讨民生,老中官闻言感慨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