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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1 / 1)

五十九

可视会议揪人心农家政书时境迁

九点差五分,红旗车将张道然送到县邮局。本来张道然是要用个充足的时间听取县公安局长关于一桩命案的情况汇报,并作具体研究部署的。因为今天九点国务院要召开全国减轻农民负责工作电视电话会议,所以匆匆地打发了公安局长后来到会场,他穿着深蓝色的中长的豹牌绒档冬袄,夹着棕色的牛皮公文包,稳步的一步一个台阶的上到四楼的可视电视会议室。会议室六十平方米,正前方的左右角分别放着一台二十五英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上显象着绿底红字“全国减轻农民负担工作电视电话会议”的字幕,还配有一点轻音乐。右边彩电的显象比左边的鲜艳一点,而且它的上方还放着台摄像机,将县级会场的情况直接送到会议控制中心。田运成和农工部长、减负办的主任,还有相关的科长、秘书已经到来电视会场。小秘书们抢着和张道然打招呼,恭敬地称他“张书记”。张道然随声答应着,便直接到前排电视机前的头位上放下公文包手,转身对田运成说:“田主任,会议是办公室通知的,还是农工部通知的?注意清点一下到会人员。”田运成便站起身来回答说:“好,是农工部通知的。”张道然刚转身坐下,分管县长、经管局、财政局、农业局等有关部门的负责人相继进入会场,会场被参会人员坐得暴满起来。

电视里准时的显示出了国务院主会场的彩色庄重场影,远隔千山万水的国务院领导一下坐在和他们面对面的电视里。主持人以高亢的北京话语宣布会议开始,会议随即直入主题,请国务院领导讲话。国务院领导同志在总结过去减负工作的情况时,通报了全国因农民负担问题引发的矛盾激化,还发生了三起命案,其中就有大县的一起。领导讲话的态度是那样的威严,语气是那样的毫不留情,激动得到了刻骨铭心的程度,并责成有关部门要严肃查处当事人和地方党政领导。邮局可视电话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在场的人把神志高度紧张起来,凝视倾听。张道然比在场的人更是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剌痛。大县在九八抗洪中在全国出过名,连总书记和总理都亲临关怀过,这下因农民负担致死人命又在全国出了名,全国二千多个县(市),通过仅发生三起,大县就有一起,真是好事不出门,坏名传千里啊!他一方面心中撂着通报批评的命案,一方面还在认真地记录着国务院的每句讲话。会场里沉寂得象没有一个人似的,幸好电视里的画面不时地调整有各地会场的场景,也多少能调节一下大县会场人员的懊丧情绪。在全国会议上点名批评,不仅仅是这个党政职务一肩代的张道然的个人耻辱,也是整个大县人民不得扬眉吐气的不光彩的事情。

全国的电视电话会一结束,电视上又显示出省里的主会场。省委、省政府又接着开全省的会,进一步部署减负工作,尽快落实国务院的指示,又一次点了大县的名批评。接下来,市委、市政府又不断线的开,又点名批评了大县。层层的电话会给大县与会人员麻辣的脸上又增加了层层巴掌,简直打得让人不敢抬头似的。电视电话会议终于在要吃午饭时才结束,张道然缓缓地站起身来,转向大家沉重地说:“今天的电话会,我们都听清楚了,农民负担是我们所有工作中,重之又重的头等大事。今年春季发生在笆头的事情,这个教训太深刻了。我们政府赔了钱,干部受了处分,我们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啊!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接着,他又重申了会上提出的中央的“一项制度,八个禁止”,省委省政府的“十二个不准”和市领导的七条意见,又强调了大县县委、县政府二ooo年春印发的农民负担的项目和标准,以及前不久出台的《关于对违反农民负担政策法规责任人实行责任追究的若干规定》。他不厌其烦的背书一样逐条逐款地道出,并警醒大家说:“农民负担问题是高压线,坚决不能碰的!”

时针走到了一点,再过一小时就该是下午上班时间了。然而,此时在张道然的臌胀的脑中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就餐的概念,只有农民负担这根弦绷得紧紧的,蜘蛛网似的布得满脑都是。他越讲越激奋,思绪滔滔不绝,他甚至扬着手势,切齿愤怒说:“田主任,你立刻以两办的名义向各乡镇和县直涉农部门还有工作队发传真,一是要进一步强调各级党政领导对农民负担问题的高度重视,要绝对保证元旦春节期间的安定稳定;二是立即停止再次向农民收起任何款子,坚决不准强行搞以资代劳,没有与县里结帐的乡镇也就此为止,今年的任务县里不再予以追究;三是减负工作组的驻村时间延至到新千年;四是强调党政一把手负责制,再出了问题,是决不心慈手软,直到追究法律责任。”张道然是对有些干部的工作作风了如指掌的,即使你画个老虎摆着,那也只是吓唬吓唬胆小的。哎,要是郭道武同志还在大县任县委书记,就是再出天大的问题,前头还有人顶着。他讲完上述意见,心中仍不很踏实。然而,他的意见确实讲得很得民心,但在有的乡镇虽然为了不背榜已与县里结了个漂亮的帐,可那是用高利借来的,乡镇财政的坛子里不仅无米,且赤字在进一步扩大,春节元旦将至,这节日怎么过呀!

会议完全结束已是下午一点半,早过了吃午饭的时候。柳莹早已备好了饭菜,但久等张道然还是不回来,只好将饭菜放在液化汽灶上,用温火温着,微波炉里还留着一大碗黄古鱼清汤。她是个心细的人,觉察到他的食量渐渐减少,怀疑是胃的问题,几次催他去医院检查都不成。因而,她只能从生活的饮食上来关照他,让他尽量吃得有味口。她正在琢磨着他身体上哪出了毛病时,张道然按响了门铃。柳莹笑微微地迎进他,见他脸色有些苍白,便亲热地接过他的公文包,又连忙去张罗饭菜。张道然卫生间小解出来,脸上也笑微微地,他是从不把工作的苦楚带进家来的。他坐到餐桌边,扒了两饭,柳莹让他喝汤,并说:“广东人就是饭前喝汤,既养生又保健的。”张道然似乎没有在听她说话,而是放下筷子,去给县减负办的主任刘光灿打电话,他很干脆地说:“刘主任,在吃饭,上班后你跟我去笆头的张冉村。”对方答应着说:“好,我来县委会等您。”张道然又说:“好!”他一想到老家的那个死老头,还是同族的,就更没了味口,将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不吃了。柳莹听他说去乡下老家,想到老家里还有老爹,特别是还有冉腊娥,于私于公她都不好问明他去老家干什么,就是深深地注视着他,见他的额头似乎有浸浸地冷汗,忙用手去感触,关切地问:“不舒服吧?你说实话。”他很轻巧地说:“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刚才吃饭急了点,不碍事的。”其实,张道然近来已经感到自己的身体明显不适应这种快节奏烦恼工作,而且胸腔右下边时儿有点隐痛,柳莹追问着说:“你才吃了几口饭,怎么会呢?”张道然又谎称:“大概是刚才上楼时走急了点。”柳莹绷紧了脸,认真地说:“什么可能大概,身体问题马虎不得的,你工作是国家的,可您的身体是我的,必须听我的。”她接着说:“不舒服,就不要逞强下乡了,你去老家,还是为那死人官司呵!”张道然笑了说:“知我者莫过于妻已!”尽管他是用笑脸说话,但而二十多年前那个生气勃勃的道然的形象,在柳莹的感觉里一丝也找不到了,她好一阵心痛起来,象小孩找大人扯皮似地说:“我同你去吧,一来到老家走走,也看看老爹和腊娥姐,一来我也去做做死者家人的工作,我们是女人,又是老婆子了,和下面的人说话说得拢来。”张道然严肃起来,狠狠地说:“这是工作上的事,为什么非得把你扯起来,你又想违反契约,老婆不能参政!”柳莹忙改口说:“我是关心你的身体,有我同着好有个照应,这是我的职责,你总该干涉不了吧。”张道然还是坚持说:“身体是我的,我有决定权。”他见柳莹闷闷不乐起来,又换了口气说:“我答应你,这个星期抽个时间,让你陪着我去检查一下。”

再铁心的人也是有感情的。张道然尽管在县城工作,已有上十年没回老家看看了,他爹张风国倒是上城里来过,可他是一面也没有见过,他还真想去家乡一游,不管是衣锦还乡还是寒碜故里。今天,张道然是为工作而来,又是这样的特殊家庭,他一踏在家乡的土地上,就觉得格外地熟悉和亲近,不比在其他地方下乡那样拘谨,还得讲究方法,注意形象。张道然没有先到家里去看老父亲张凤国,去看仍留守在家的前妻冉腊娥,而是让小刘将小车直接开到了张瑞金的家门口。张瑞金不在家,去长江干堤上开铲运机整险加固堤防去了。一个冬修下来,靠铲运机也能赚上万的钱,比种几亩责任田来得快多了。他的妻子冉晓春在家,她看着带坌的小车停在了家门口,便迎出屋来,刘光灿向她介绍说是张县长,她的眼睛就一直象月亮样的跟着他。冉晓春还是儿时见过张道然的,在她的心目中他跟在农村时没两样,一条黑不溜秋的壮汉子,早春为了瑞金的事,去了一趟县城都没有见到他人,眼前,他却不声不响地来到了家门口。她看着看着,就觉得他不是从前的张道然,他怎么没有一点农村人的模样,而是大度清俊,气宇非凡,陡升钦佩之意。她毕竟是晚辈人,有些腼腆地喊道:“道然叔,真是稀客!快进屋坐,看,家里不象个样子,真不好意思。”她又是拿凳子,又是去倒茶,还到处去找烟,一阵的手忙脚乱之后,当她还是找不到丈夫的烟,便叫来凑热闹的邻居家媳妇说:“银枝,你去给我到秀爹那小卖铺拿包烟来,要好的,我回头去结帐。”刘光灿便说:“你坐,别客气,忙坏了。”冉小春又望了望他,笑着说:“你这个同志我怎么好面熟呀,硬是象在哪里见过的。”刘光灿也笑了,说:“不光是见过,我上次还来过你家里呢!”她一时悟了起来,是上次同乡里的湛书记来家里问过爹喝农药的上报的事,目光一下羞涩起来,便说:“上次,真是得罪了,一回生二回熟罗!”刘光灿的眼里再一次浮现上次到这里时,她把他们当国民党仇敌,撒泼谩骂的一幕,眼下是同张县长来的,情景就大不相同了,真让他感慨万分,亲不亲,家乡人么!

张道然的来到,既是张冉村走出去的贵人,也是张冉村人的荣耀,一下震动了乡邻们,大家要一睹他张县长的尊容为快。张道然让冉晓春坐下来后,关切地问:“家里一切都还好吧?瑞金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回家的,你没有责怪他吧!上次老人家的事,我听说了,心里很是沉痛,一直想来看看都没有来成。”这时,乡政府的湛楚清闻讯驱车赶来,他笑盈盈地和张道然招呼着,继而转向冉晓春说:“我是不怕赶的,又来了的哟!”冉晓春不屑一顾地看了他一下,张道然又让他坐下。湛楚清转向跷着嘴的冉晓春,自责地说:“这都是我们乡的工作没有做细,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该我们挨板子。”冉晓春见他跟上次的态度大不一般,也道歉似的说:“上次本来没有什么事的,不知哪里来的记者,偷偷的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了,真的不关我们么事,不是我们不守信用。”她又转向张道然说:“道然叔,确实给您丢脸了,上次我都还给腊娥姨说过的,确实不是我们惹出的事,钱都捅到了荷包里,又去说人家的坏话,还有没有良心,您说是吧!”张道然淡淡的一笑说:“都过去的事,再别提了,只是我们的干部应该吸取这个深刻的教训,人命关天,非同小可啊!”他正动情地说着,一眼瞟到了聚集在门外人群后的已七旬的老父亲,忙停住话,起身去迎候。张凤国尽管七十岁了,却精神矍烁,双目有神。张道然忙喊:“老爷!”张凤国也轻声地说:“回来了,没什么事吧?”张道然明白爹爹问话的意思是担心着,便说:“没什么事,都过去了的,我就回来的,你先回去吧!”他此时感觉到很是惭愧,老父亲不仅没有搭做县长儿子的光,还在关爱着自己的工作,看人命的事对自己是否有影响的,自己没有先去看望他,他倒先来关爱了,这真是要折寿的呵!张道然转身进屋,又对冉晓春说:“过去的事就不再提了。”他说着话的时候,一眼看到墙壁上她公公的黑白遗像。算起来,她公公张作贵和他还是同辈的弟兄,又是张冉村的老支书,他走过去,鞠了个躬,随来的干部们也都去鞠了个躬。一时间,冉晓春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激之情,含着热泪说:“爹,你放心吧,道然叔来看您了。”她又转向大家说:“其实也不怪干部们,是他自己憨死的,钱值什么,人死不能复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只有一次,以后,我们绝对不会再给你们添乱了。”刘光灿在心里埋怨着,乱子添得够大了,连**都报道过了,再只有添到联合国,添到星球上去了。张道然向冉晓春告辞说:“我们去了!”

屋还是那栋砖瓦平房屋,土还是湿润润的沃土,人也还是从前的已经打了霜的人,就是屋后面添置了鸡屋和猪圈。张道然屋里屋外,东望望,西瞧瞧,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那张老式的木架子床迷茫过他的洞房花烛夜,这里是生他养育他成人的旧居故土,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与他的生命紧密地联系着,尤其他未曾见面而在梦中联想勾画出的纯朴善良的慈母,他是母亲生命的再生!没有这一切,就没有他张道然。他环视着这一切,对它们有一种特新鲜,特亲切之感,他好不舒畅地长长地嘘着,好象这一切和自己就是孪生姊妹似的,手足情深。张老爹没有搜寻到媳妇冉腊娥,以为她是有意回避着,忙朝屋内喊:“腊娥,腊娥,是道然回来了。”冉腊娥然听到喊声,知道躲不过去,象大姑娘似的,羞羞答答低头抬眼地出房来,便说:“你回来了。”张道然留意地望向她“嗯”了声。然而,他吃惊地发现腊娥没有了过去的红润笑脸,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布上了沟港河叉,镶上了牛皮似的脸,花白的头发一根根抽象着韭菜似的向后倾着,那目光在与他碰撞的那一瞬间还是那么清辙透底又苦于深渊。冉腊娥终于抬起头来,扬眉吐气地招呼大家说:“你们坐,你们坐,真不知你们来的,一点准备也没有。”刘光灿忙上前说:“您不忙,您坐。”他们知道张县长的家庭情况,今天是亲眼所见,当然不会错把她当成张老爹的什么人。关于这个家的传闻有些色彩,张老爹为避嫌,进城住过二次,每次不过一星期。可他不习惯城里人的生活,也心疼孤独留守的儿媳妇,硬不肯在张道然那里住,其实张道然就想孤立她在家,逼着她找个相好的进门,以把老屋作为给她的补偿,弥补良心上的空缺。张老爹认准了居住生活在本乡本土,也好有她个伴做,也让她好照护自己,这俩位翁媳孤身了一世,相依为命,纯情相处,在世上可是难寻第二家了。张老爹还认准了在本乡本土活得地道,活得自由自在,没有在城里那么多门门槛槛拘束。当然,每年春节,友琼都要回老家一趟,看望他们,带给他们一年的喜悦。

此时,张家的房前象搭台唱戏地热闹起来,男女老少闻讯而聚,嘻笑相辨。过去教过张道然的私塾启蒙老师,都已八十多岁高龄的张治民老人,没有柱拐杖,很精神的来到张家。因为早在四十多年前他就看中张道然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如今果然出人头地,荣归故里,令张老先生感到格外的欣喜和荣耀,他担心张道然忘了自己,挤过去喊:“道然,你真的回来了。”张道然一眼就认出了恩师,忙伸手紧紧地握住了他干瘪抖擞的手。张道然忙亲热地向大家介绍说:“张老爹是我的启蒙老师,学问渊博,资深望重。”他亲切地对张老先生说:“您请坐。”见没有了座椅,自己忙站起身来,司机小刘机灵地位让给张老爹。他们坐下后,张老爹眨巴着眼,有语欲吐不出。张道然知道老人年岁大了,激动过度,便问候:“您老身体还好?”张老爹这才说出话来:“搭政府的福,还好!”他接着顺畅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你不好当啊,为难啊!”张道然抱歉地说:“我还没来得及去看望您老人家,倒把您惊动来了。”张老爹说:“一样,都一样。”在农村有行客拜坐客,不拜只当不晓得的说法,张老爹主动来是有大事要跟他说,他已经揣在心中好长时间了,他接着说:“我来是想挨你坐坐,说说我心时话,把我的一些想法说给你听听,不知对不对,我死了也瞑目哟!”张道然祝愿地说:“我看您硬朗着呢,起码是百岁高寿的,您放心吧。”张老爹说:“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也是黄土堆齐颈脖的人了,我就想跟你说说,农家政书的事,那书你没有读过,是我没有教过,那是古人传下的一种科学著作,后经明代上海人徐光启编纂,书中的知识尽管已失去现实的实际价值,而品咂其中的滋味,有甜美、有辛酸、有历史感、有现实感,还有一种复杂的不好言说的亲切和凄怆。官出于民,民出于土,农村是我们的根,是我们国家和民族最广大的面积和人口,是艰辛的生活啊!”张老爹说着说着,中气不继,哽咽了一下。张道然说:“你慢慢说来,我在听着。”一旁有人插话,张道然又用手示意暂不说。张老爹继续说:“我不喊你张县长,道然,我的心情你明白吧,农家政书的意义你明白吧?”张道然听得真切,仿佛眼前只有张老爹一个似的,他是老师,其余的人都是启蒙的学生,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仿佛找到了大县困惑的解围真谛!张老爹见张道然没有了刚才的爽快,以为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立起身告辞,任凭张道然怎么挽留,他还是执意走了,张家又恢复了说笑颜开的热闹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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