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云琅山讲授了一个有些鸡肋的剑道成果,启发大过实用,往后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二十多年后明绮天去到天山问剑时,遍阅群书的商云凝都没听过此篇的名字。
它叫《三千人剑赋论》。
裴液在秋凉的夜中披上外衫,提剑走下昏暗的木梯时,就意识到,自己要一人一剑,直面一次【镜龙剑海】了。
半日观遍一千剑,就是他为这一战准备的奇迹。
所以这时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裴液一点点握紧了剑柄,倚在石下的老人,缓缓抬手,从空中撷下了他的最后一柄剑。
天空忽然开始飘雪。
洁白的、大片的生在空中的花朵,开始降落在这个世界,老人眸子安静地望着他,地上断裂的一千柄剑,都开始失去对光的反射。
整个世界都在晦暗下去,天空铺满灰蒙的阴云,高峰沉暗,风雪飘落,瞿烛缓缓从石上撑起身体,整个人已随这个世界降至低点。
一千次剑败。
当少年一次次胜过他时,从来不是将他击溃,只是越来越令他回眸自己过去三十年的人生。
一面又一面至高的天幕,一道又一道绝望的天堑。
他的人压抑了三十年,他的剑笨拙了三十年。
这是他用一千门剑才攀登上来的高度剑意如何凝而不发,他已用自己的人生完成这道诠释。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晦明】的剑意呢?
天昏地暗之中,无数魂珠为梯摘下的那一剑终于显露人间,这当然是他剑道的最高成就,这用三十年人生才铸就的一剑,已经几乎脱离剑式本身的原貌。
《崩雪篇》,第三式。
万方皆暗之中,地面上无数枚暗沉的剑片忽然开始亮起锋利的光点。
即便一千次的剑败,又算得上什么呢?
他已完成了多少次的不可能。
登梯、摘剑、复仇、重铸身名、直面戏君!
断剑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明亮,每一次剑断而败,都只是晦暗的过程,这不正是他已走过的路吗?
无论多么残酷的坎坷、多么庞然的阴影他都迟早将它们彻底穿透!
炽白的明光一瞬间照彻了整个世界!
孟离曾经在博望的雨夜用过这一剑,裴液也曾亲眼见过,但那一剑被老人随手断去。
当然因为关于这一剑,他在老人面前宛如懵懂幼童。
裴液第一次意识到,如此用人生一步步攀登上来的剑意,与天才随手领悟的同一式剑之间,会有如此判若云泥的高下。
上一次这种难以面对的遮天盖地之感,还是在松台上旁观纪长云的【剑海章】,那同样是一位剑者苦心孤诣十多年的东西,但如今这一剑,犹有过之。
西庭和仙诏构筑的世界都被淹没,仙阙高峰、紫林幽天全都从视野中消失,一切都被白亮的光芒填满,如果【剑海章】是覆山而来的海,这一剑就是倾天而落的光。
甚至辨不出方向,也看不清来路,一瞬间整个世界都被淹没。而它是那样炽烈锋利,仿佛万柄攒起的剑刃。
裴液一瞬间就已千疮百孔。
光芒从他身体里穿透而过,割裂他的肌肤,摧毁他的面容,穿破他的耳膜,刺瞎他的双眼.一瞬间少年就成了淋漓的血人。
是的他没有《剑韬》,也无能为力像明剑主那样神仙般倾杯一盏,就将整个世界装进去。
他在“剑”这一途上很多时候还像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破去老人的一千门剑术,分毫不差地应对十万次剑动.已是彻头彻尾的奇迹了。
当剑争来到‘意’境,来到这处老人真正立足的世界,他就得面临这样的绝望之境。
尽管用你的两式雪剑,瞿烛可以被它们影响无数次,但他在博望雨夜就已从它们中破境而出。
可你,要怎么面对这淹没世界的明亮呢?
照彻世界的光芒之中,持剑静立的少年就如一抹将要残尽的影子。
他没有施展任何意剑,他也确实不会更多的意剑了。
但破去意境.其实还有另一种方法。
即便你不在“意”境之上,无法将那些意信手拈来作为武器,你也可以尝试就用一柄普通的剑破开它。
就如在博望擂台上,对尚怀通做的那样。
裴液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有无限的光明和锋利在摧毁着他的身躯,就在如此难以抵御的强大明亮之中,他轻轻起剑,点向了自己身后残余的那片昏暗。
我选择,晦。
世界一霎仿佛安静。
这片残躯撑起的影子竟然就这样固定了下来,所有的光芒也就此停止,然后在安静中,这片晦暗晕染开真实的世界,光芒被擦去,这片淹没世界的意境,就这样一点点开始溶解。
在这道意境中。
如果“明”是你用三十年求索才触摸到的绽放,那么“晦”就是留给我的剑意,它如此亲切地来到我的剑上。
裴液早就做过选择了。
在剑腹山绝望的崖边,看着女子染血的身影被剑龙吞没,他对九天垂下的意志喊出暴怒的“滚!”
把他放到雪谷崖壁之下,他也只会对赶来的紫金戏面冷冷一啐。
人不是一定要跨过每一道坎坷。裴液从来不曾如此心境明晰。
尽了最大的努力,最终也没有成功那也没什么。
身躯几乎残尽的少年安静地望着前方,这几天里有时他忘了那难以捉摸的心境,此时他又一次如此宁静。
前方,瞿烛持剑僵立,四方天地之中,光芒缓缓消解,仙诏西庭构筑的世界再度显露出来。
老人的表情并不惊愕或痛苦,也许他早就想到了这一幕,但这时他确实罕见地沉默。
良久,他轻哑一叹:“所以,这就是你要承受的代价。”
是的,高尚的代价。
如果剑腹山中没有瞿烛的提前助力,也许那袭白衣就真的殒命。
如今心境之中,他选择了晦,失去反击的能力,就被摧毁成了废人。
乃至今日提着玉虎走进玉剑阁,少年同样是选择了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
瞿烛提剑微微摇晃地向他走去,【晦明】的反噬作用在他身上,但他依然能够出剑。
这就是选择“明”之后的道路,只要肯放弃一些东西,你就永远可以握紧自己的剑。
只要你足够强大,你就可以站到最后,诛仇灭敌。
而对面的少年能够继续屹立已是奇迹,他确实已连出剑的能力都失去了。
然而裴液只是安静。
瞿烛提剑走到他身周三丈时,忽然僵硬地顿住了脚步。
他感受到他颤抖的身躯,感受到他破败的低喘,感受到他的濒死,也同时感受到.一种莫可抵御的境界。
整个人都被纤毫不漏地映透,这不是穿刺的照射,而是明彻的映照,整个人、整副心神都化为透明。
裴液缓缓抬起头,他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却如此精准地望向了身前的老人,仿佛一切无所遁形。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曾经在明镜冰鉴之中触碰,脱离后又朦胧丢失的东西是什么了。
你怎么可能在万众瞩目的剑册第一上触及它呢?
当然只有提剑踏入玉剑阁。
抛弃一切,站在这位位高权重的老人面前,你当然有无限地可能被他杀死。
可对诏图宿主来说,还有比死于西庭心更合适的归宿吗?
比起用什么手段活下去,少年也许更想如此坚实地堵住这道仙君降临的门庭。
或者你也可能杀死他。
那么如果没有真相,你就是内奸和刺客;如果有了真相,在如今的朝廷江湖背景下,私刑一位都督,又是怎样禁忌的事情呢?
云琅山也许能保你一命吧但裴液也没有去联络女子。
正如他也没有告诉李缥青、没有告诉章萧烛、没有告诉任何人就一个人提剑走上了玉剑阁。
因为他忽然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当他一遍遍地去帮助朋友们,不想失去任何一个,努力地、甚至生气地告诉他们“朋友”的重要的时候……他们其实也反过来教给了他“孤独”。
李缥青会离开他留在博望,张君雪会独自踏上赢不了的擂台,杨颜也会决定拒绝天山,孤身走向江湖
每个人都有一条必须孤独以行的路。
正是它锚定了我之所以为我。
裴液缓缓抬起手中的长剑,将之横在眼前,他已没有双目,再次清晰地望见了剑面中那张等待相见的面容。
那是一双狭长锋利的明亮眼眸,冷淡地看了过来,却又仿佛露出个笑意。这一笑真的十分迷人,只是下一刻这份迷人鲜血淋漓地化作了丑恶的妖鬼.那是他自己的面孔。
你真正的骄傲从来不是来源于名气或剑赋,裴液。
你骄傲的,是将剑握在自己的手中。
剑在手中,心岂能不平?
面前僵立的瞿烛身躯开始化为透明的玉骨镜身,而其中一道缺漏般的影翳是那样明显。裴液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这也正是他提剑登阁的理由和目标。
在博望雨夜之中,李缥青曾和那袭纵横无阻的黑袍完成过一霎的对视,鹑首心烛照射进去,反馈回却并非无懈可击的明亮,而是冰天雪境之中一个因学不会剑招而冷怒掷剑的俊美少年。
已经过去四十年了。
剑,依然是他心中的毒焰。
瞿烛明净世界之中泛起心声你用这样的方式来弥补剑赋难道不是妥协吗?
瞿烛僵立原地,他手中依然握着剑,也许他还能再出许多剑,可这时他一动也动不了。
剑争,拔向了更高的一层境界。
仙阙高峰、紫林白雾,全都消融般褪去。
从少年的脚下开始,石土化为澄净的琉璃,白雾和风雪消没,紫林高峰也被擦去世界的本质在发生改变,一切化为完全纯粹的澄透之境。
宛如琉璃般的冰面。
明透、宁静、辽阔.像是携着孤梦涉过一层薄冰,下面是冰冷剔透的静水,裴液自己也仿佛由细锐的冰玉雕成,皮肤毛发骨血,没有任何遮挡和影蔽,一切都通透在这个世界之中。
少年的残躯依然一动未动,缓缓收剑归鞘,于是整个世界的冰玉开始破碎,前方老人胸口之上,那道影翳骤然碎裂。
瞿烛浑身僵直,宛如窒息般的跪倒在地,整个人结满了碎裂般的细纹。
这是《雪夜飞雁剑式》的第三式。
心剑·【明鉴冰天映我】
瞿烛手中的最后一柄长剑开始碎裂,化为银白的飞灰,他浑身颤抖地跪在地上,已经一动不能动了。
是的,无论他多么明亮地燃烧烛剑,叫做“剑”的漆黑心毒确实一直都顽固地沉淀在下面.
剑招,剑意,剑心。
如今他全都输给了面前的少年。
少年可怖的残躯缓步摇晃着走到了他面前,有些踉跄地跪倒在他的身侧。
“.隋大人。”他喉咙嘶哑地回答道,“书上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瞿烛艰难地抬起头,却是抿出个勉强的微笑,这个动作就已令他的身躯碎裂消散。
心神之躯转瞬破碎飞散,西庭心和仙君诏图骤然发生无比剧烈的变化,但裴液没有再停留这里了,他回归了自己的身躯。
依然是玉剑阁的堂前,万般争斗不过只是一霎,面前玄衣威严的老人伫立僵直,他还活着,但已什么都做不了了。
周围惊起的躁动依然在传入耳中,“你是什么人?”“你是谁?”.无数纷乱的问句混成了一片的嘈杂。
不过它们这时已被截断,那是旁观心剑造成的寂静。
裴液安静地看着面前这张面孔,玉虎一剑穿透了他的心脏,热血飞溅中,将之死死钉在了柱子上,然后他揪住此人的头发令他暴露出咽喉,从腰间扯下锋利的铜雀牌。
也许剧烈的疼痛惊醒了老人的某些神智,他喉间忽然挤出细微嘶哑的语声:“裴液.”
“.”
“.如果一定要有这么一个‘救世主’.那么他就该用这样的方式得到它。”这声音飘忽道,“从今天开始.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认得瞿烛的话那就只有你了。”
裴液只顿了一下,抿唇抬臂用力一划,切断了这根苍劲的脖颈。
没有任何人反应过来,他们只看到两人对视一眼,无数人还沉浸在刚刚的琉璃剑境中不能自拔,忽然难以想象的血就喷薄而出。
即便玄门也在这一幕前浑身冰凉地僵住,一瞬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
在全场诡异彻底的寂静之中,堂前的少年转过身来,鲜热的血从额发和面容上流下,他冷淡沉默地扫视满堂锦衣青紫,抬手把铜雀牌掷入了剑场。
锐利的边角“夺”地钉入地面,挂坠清脆磕碰之中,是少年微哑轻声的回答:
“奉怀,裴液。”
所有人如同身处一场梦境,金幅第一栏正高挂着这个名字,灿烂的朝曦洒在上面,如同染金。
剑场地上,鲜艳的血从铜雀符边缘流下,漫延到穿绳而缀的别致铜片之上,一点点浸染了那行笔力劲洒的刻字。
【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
(本章完)